那一夜是哪一夜?
恐怕只有顧泯聽到這三個字,就明白了。
老人看著顧泯,眼裏沒有敬畏,只有慈祥,如今南楚沒了,老人也就不去再恪守什麼君臣之禮了,他就這樣看著顧泯,就像是看著自家後輩。
實際上老人這輩子,年輕的時候還真的娶妻生子過,只是自己那命不好的婆姨,死得早,而自己那兒子,也是個短命的,他自己白髮都還沒幾,兒子便沒了,從那之後,老人也就算是認命了,之後和那位南楚先帝既是君臣又是朋友,自然便把那些個皇子都當作晚輩,不過那位南楚先帝既然最鍾自己這個小兒子,他也屋及烏,對顧泯的更為濃厚。
老人想起那一夜的景,輕聲道:「其實那天晚上陛下出宮的時候,老臣就在宮外,陛下黃昏時刻宮,老臣便在宮外等著了,當時老臣想著,等到陛下出宮,老臣就怎麼也要把老臣帶出這是非地。」
那天顧泯被自己的皇兄宣進宮去,差點葬於火海,還好最後他逃出生天,不過怎麼出城,其實他在犯嘀咕,只是後來真的來到了城門口,這才發現,那城門不知道是被誰打開了已經。
當時顧泯慌之中,只是想著或許是那些郢都城的達貴人買通守城的士卒,才讓他們倉皇離去,可出城之後,卻也是那麼順利,一路朝著荒山跑去,竟然都沒有到半個大祁士卒。
要知道,當時的大祁軍隊,已經將整個郢都都圍得水泄不通,不可能會有人跑得出去。
而如今老人這一句話,便讓一切事都明了。
當晚正是老人一路跟著他,為他生生殺出一條路出來。
顧泯之前進院子裏的時候,便察覺到老人不是普通人,他應該是個修行者,至曾經是。
他的氣息穩定悠長,並不是一般普通人有的,再換句話說,或許老人如今這般風燭殘年,也許就是當晚那一場兇險至極的開路導致的。
或許是看出了顧泯的心思,老人費力開口說道:「陛下何必煩擾,那是做臣子應做的事。」
對於顧泯來說,這是實打實的恩,並不覺得理所應當。
老人緩聲說道:「即便是拋開君臣之說,就憑著老臣和先帝的那些誼,即便是拚死,也應當是要送陛下出城的。」
這也是挑明了那晚的老人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其實如同顧泯所想,老人當年也是個境界不低的修行者,但在那晚過後,傷及本源,不僅是讓原本的境界都全部丟了,而且還損耗了不壽命。
若不是當晚那一次出手,此刻的老人,即便不會紅滿面,也不至於像這樣垂垂老矣,幾乎是日薄西山。
顧泯不說話,手去按住老人手腕,一道純氣機就要湧老人軀里,老人緩慢而堅定的把手從顧泯手上回來,搖頭道:「沒用了,陛下,老臣活了很久了,當初就該隨著先帝離開的,這些年茍活在世上,先帝常常在夢中見老臣,每次問起陛下,老臣都覺得無以見先帝。」
顧泯苦道:「父皇對我,應當是很失吧?」
作為顧氏子孫,在城破之前離開,想來也會有很多人接不了。
老人訝異道:「怎麼可能?陛下每每老臣夢裏,談及陛下,都是讚賞,老臣雖說前些年不知陛下行蹤,但那時陛下歸來,在加上這些年老臣聽到的那些個關於陛下的傳言,怎麼都沒覺得陛下有辱南楚顧氏一門,做不了皇帝算什麼,此後修行為天下第一,也是極好的。」
老人出枯瘦的手抓住顧泯的手掌,一雙見慣世事滄桑的眼睛裏,滿是笑意,「陛下,老臣從來沒想過南楚沒了,您要和這南楚一起倒在歷史里,要不然,當初為何給您開這道門?」
顧泯眼眶潤,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老人繼續說道:「陛下心裏若是還有心結,大可不必了,順著自己心意活上這麼一世就好,只要心裏沒忘了南楚,去了什麼地方,都不重要。」
顧泯緩慢點頭,他深吸一口氣,小聲說道:「不會的。」
老人點點頭,不再繼續說下去,而是指了指屋裏,笑道:「陛下,老臣還有兩罈子酒,以前捨不得喝,如今見了陛下,斗膽和陛下喝一場酒,這樣等到去了地下,遇見先帝,也有些談資,先帝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喜歡喝酒,也更沒有和陛下喝過酒,老臣這一次,要好好氣氣他。」
顧泯走進屋裏,找到那兩罈子上麵灰塵只怕也有一指厚的酒罈,然後又找了兩個酒碗,拖著一條長凳走出來,就陪老人坐在那棵老槐樹下。
打開酒罈,倒了兩碗微黃的酒水,老人巍巍接過,有些貪婪的聞了聞,這才小酌一口,臉上神滿是滿足。
顧泯端起酒碗,也是喝了一口,點了點頭。
老人也不急著說話,只是斷斷續續將這麼一碗酒喝完之後,才藉著酒意問起顧泯這些年來的經歷。
顧泯先替老人滿上酒,之後才緩慢說起這些年自己練劍也好,還是做別的事也好,反正有那麼長的故事,一時半會兒,還是真的說不完。
不過,正好可以就著酒來說,就權當是下酒菜了。
顧泯的故事自然算是彩,他這短暫的十來年修行生涯,比大部分修行者一輩子經歷的還要多。
老人安靜聽著,表隨著故事變化,聽著顧泯修行順利,在咸商城的試煉里奪了第一,他就笑起來,說了句不愧是陛下,後來聽說在咸商城差點死掉,他就有些生氣,說是這世上的修行者,沒幾個好東西。
之後萬里歸柢山,老人恨不得跳起來大吼一聲,說陛下該是南陵年輕一代第一,也該是世上最好的年輕人。
再往後,去傳信,去南海,老人有些沉默。
聽著那個老和尚和南楚的某位先帝是故,老人的思緒飄遠。
片刻之後,他才緩過神來,緩緩說道:「這就該是那位先帝了,他飄然遠去,應該是去追尋長生了。」
南楚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是誰,這不好說,但說起境界最高的帝王,就該是他了。
顧泯也有些了解,但並沒有多說,只是繼續講述,之後說著說著便說起了後面帝陵的故事,講完帝陵之後,便是北陵之行。
老人點評道:「那位大祁皇帝,其實說一聲雄主,完全不為過,雖說如今看來,也有些太過於追尋所謂的自在了,但恰恰是這樣,才更讓人覺得有有。」
說完這句話,老人喝了口酒,轉頭微笑道:「陛下,歷代帝王,不論南楚還是別的什麼地方的,大多工於心計,當然了,那些個讀書人更喜歡用帝王之來作為誇讚,但實際上,工於心計不是不行,但不能丟了自己本的人味。」
「若是做皇帝對人沒了真心,那就一定是個孤家寡人,不說能不能治理好國家,但反正後人談及,和他自己一個人獨的時候,都會不是滋味。」
顧泯安靜聽著,並未反駁,也沒有附和。
老人又喝了一口酒,臉上有些紅潤,他張了張口,忽然就停了下來,擺擺手道:「這話本是想著陛下在老臣活著的時候,還再做皇帝的時候說的,那會兒老臣想著,有和先帝的這層關係,更有陛下年時候吃過老臣的魚膾,腆著臉來說一說,陛下肯定也不會不聽。」
老人看著顧泯惆悵道:「不過這會兒沒什麼好說的了,不管陛下之後如何,老臣都看不到了。」
顧泯喝了口酒,笑著說道:「以後的事說不準,但您這番話我聽進去了,以後會記著。」
老人點點頭,示意顧泯繼續說。
說完北陵之行之後,便是回到柢山做掌教的事。
老人笑道:「實際上做掌教和做皇帝,沒有太大的區別,都一樣麻煩。」
當然,要是讓世間的修行者來選,是做南北兩座王朝的皇帝還是做某個宗門的掌教,肯定都會去選前者,但要是以南楚這種小國作為選擇,只怕好些大宗門的掌教之位,要對這些修行者的更大。
那這麼說起來,柢山掌教比起來南楚皇帝,現在來看,半斤八兩。
要是柢山能夠為世間第一劍宗,那麼顧泯做柢山掌教,就要比做南楚皇帝更令人羨慕了。
老人讚歎道:「不愧是陛下,在何都如此出類拔萃。」
顧泯擺手苦笑道:「您總是說這些好話,幾乎都讓我當真了。」
老人不解釋,只是端起酒碗和顧泯一。
這一老一,一飲而盡。
眼看著這喝著,第一罈子酒就已經見底,顧泯打開第二壇,又各自倒滿。
他其實有些擔憂老人的,只是老人直白道:「反正都要死,還不如今日就醉死,那對老臣來說,是最好的死法。」
顧泯搖頭道:「活著才最好。」
老人嘿嘿一笑,喝了一大口酒,緩聲道:「藉著酒意,老臣問一個不該問的問題,陛下可否回答?」
顧泯說道:「有話直說。」
老人笑道:「那就不要怪老臣開門見山了,老臣想問問陛下,這一路走來,陛下只怕是也要邁而立之年了,這要是還在南楚,早就已經有幾個妃嬪了,如今雖說不做皇帝,陛下也有好幾個子在左右,最鐘意哪一個,可否告訴老臣?」
顧泯一時間愣住了。
說起邊的子,總歸和顧泯有些關係的,除去大小兩個師姐之外,還有別的子,也就是柳邑和白粥。
兩個子,各自和顧泯有過一段同行的路程。
世上的子這麼多,真顧泯說得上關係的,也就這麼四個。
不過這四人,顧泯除去最開始初見柳邑的時候有過恍惚失神,其餘的,大概還是沒什麼。
他搖頭道:「沒有。」
老人追問道:「當真?」
顧泯點頭道:「不騙人。」
老人覺得有些可惜,搖搖頭,嘆了口氣,倒也沒有繼續追問。
于是之后,兩人只是喝酒,鮮有開口。
喝著喝著,就連第二壇酒都要見底了,到了這會兒,要是還不說些什麼來下酒,那麼等到之後酒水沒了,就真的是寡淡了。
顧泯說過了這些年的經歷,轉而說起年時候,在這郢都城裏的所見所聞,一言一句都無比真誠,讓老人聽了,分外舒坦。
這是顧泯的回憶,老人也很清楚,因為那些年裏,他其實也在郢都城裏。
老人忽然說道:「魚膾這些年也沒多南楚人喜歡吃了,腐也是,等到過些年,或許南楚的百姓們就要忘記曾經有個國家做南楚了,時間的偉力,就是如此,誰也無法抗衡,誰也無法扭轉。」
顧泯點頭,然後說道:「其實沒那麼簡單的,想要讓南楚真正在人們心裏消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人對顧泯的樂觀不置可否,只是從懷裏拿出一把鑰匙給顧泯,囑咐道:「他們要老臣的店鋪,老臣本來可以給他們的,只是老臣想著,這南楚沒了,魚膾也不如之前了,怎麼也得把自己的店鋪留著,以後也有個念想,但實際上這個念想是給陛下的,老臣活不了多久,正想著怎麼才能到陛下手裏,這會兒好了,陛下您來了,那就這樣。」
顧泯接過鑰匙,他倒也沒有推,那家魚膾店對他來說,意義也不一般,那畢竟是曾經自己和父皇一起吃過魚膾的地方。
「我會讓人看著的,您放心。」
顧泯做出承諾,說是讓旁人,但實際上不就是自己嗎?
天漸晚,老人覺自己的眼皮也越來越重,他費力的睜著眼睛,看著顧泯,看著郢都,忽然發出一聲嘆,「陛下,老臣就要去陪先帝了。」
顧泯看著他,眼裏滿是傷。
老人艱難開口問道:「陛下此生,能夠為劍道第一嗎?」
「梁照這個人,應當是很有心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