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引百出岳臺，并不是說王德此番立下了多大的功勞，要對他進行額外禮遇……而是說趙宋本就有春末夏初進行西郊閱兵的慣例。

　來說，就是每年春末時分，趙宋皇帝都會出西門，趁著春末水漲先到金明池校閱水軍，然后到瓊林苑與金明池之間的宴殿進行閱兵，全程諸軍還要進行所謂爭標獻藝。

　當然了，得益于高俅高太尉的持和太上道君皇帝的個人喜好，亨豫大時代，這件事基本上淪為了才藝表演，軍士往往要裝獅子老虎鬼神進場，對打的要兩兩擺出套路，列陣的要簪花和跳舞，箭的要拿人頂著五個碟子當箭靶。

　甚至，還要進行戲劇表演，乃是村夫村夫夫妻打架的套路，據說最后一定是村婦被村夫扛著下場才算地道。

　除此之外，還要有年輕宮在后宮貴人的帶領下做男裝披甲上馬，外罩華彩披風，與軍騎兵進行馬戰……不用問都知道，最后肯定也是宮得勝。

　本質上，這些東西跟天竺閱兵沒啥兩樣，甚至要更糟糕一些，反正是不可能有半點真正的軍務氣質的……當然了，話又得說回來，這時代就是這樣，老百姓也喜歡，換那種肅殺點的軍列，反而覺得趣味要很多。

　至于趙玖此番出來，也是深思慮了許久。

　且說，從去年得病開始，他就吸取教訓，不再多干涉朝政，乃是一面將庶務進一步下到都省和樞院，只保留對人事、軍隊以及報工作的注意，一面卻又將心思重新轉回到了自己的特定優勢上……也就是搞那些奇巧技，整一些花里胡哨，華而不實的東西。

　先是熱氣球，然后隨之而來的趙氏溫度系，接著是用水晶磨出了單筒遠鏡，再接著就是在置好朝廷人事問題后，選擇了籌備這次閱兵。

　說是閱兵，其實是在某個三月初的奏疏上知道了以往的‘例’后，決定趁勢舉行的全軍大比武。

　實際上，此次隨王德折返的，還有營左軍、后軍，以及中軍李彥仙部的部分有功之士，而營前軍、右軍，乃至于水軍的部分銳軍士也已經提前抵達。

　萬事俱備，只欠趙家的龍纛了。

　而這一日趙家的龍纛，還有作為戰利品展示的左右白牦大纛、黑牦大纛，卻并沒有去什麼瓊林苑、金明池，乃是直接抵達了后半部分已經改了祭祀廟宇的岳臺。

　在彼，趙家先接見了戰歸來的王德及其先部，隨即卻也沒有著急開始所謂‘閱兵’，反而是做起了好久沒做的工作——這位家端坐在岳臺正中、祭廟之前的座上，親自看著戶部員去分發此次戰的諸軍賞賜。

　等級不一的綢、串的嶄新銅錢、白花花的白銀，以及最但永遠最吸引人目的金錠就那麼被從箱子里傾倒出來，一起在初夏之下閃閃發，每有人被喊上前，便會有軍與吏員一起細心稱量，按照文書計量發放到軍士手中。

　這就是所謂‘目下而決’了……很老套，但很實用。

　賞賜接連發放，非常耗費功夫，而趙家又嚴肅端坐彼，雖說宰執重臣多許落座，不至于疲憊，可即便如此，氣氛也稍顯沉悶。

　尤其是不知道為什麼，趙家看著越來越的財務，居然面越來越嚴肅，眉頭越皺越……咋一看，怕是還以為他在心疼這些賞賜呢！

　“臣冒昧，敢問家是在心疼這些賞賜嗎？”

　忽然間，就在距離趙家不遠，一名紫袍大員陡然起出聲，在稍遠的呼喊賞賜聲中間顯得極為刺耳。

　眾人循聲去，卻發現居然是新任工部左侍郎勾龍如淵，不由一時詫異。

　坦誠說，就連趙玖都有些在心中怔住，因為他對此人印象不深，許印象也顯得非常矛盾……一則此人在泉州番寺案中能堅持立場，似乎算是個耿直之臣，但也有可能是投機；二則，此人原本姓勾，卻在建炎后改姓為勾龍，雖說這年頭避諱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他主避諱到改姓的程度，卻不免顯得忠心之余又有些諂之態了。

　除此之外，大概就是此人出清白，又在州郡中沉浮十幾年，資歷極深，以至于一朝被同屬四川籍貫的張浚引朝中，卻無人能反對罷了。

　而一念至此，趙玖也存了一試探之意，卻是面毫不改，形毫不，就在座中蹙眉以對：

　“然也！如之奈何？”

　“如此，請許臣稱賀！”說著，沒有任何猶豫，勾龍如淵直接起離座，當眾在眾臣目下舞拜。“天子民如此，北伐功，收復兩河，便是真的有了。”

　眾臣愈發目瞪口呆。

　便是趙玖也在沉默片刻之后，忍不住認真相詢：“勾龍卿這是什麼道理？”

　“回稟家，并無什麼道理，只是推己及人罷了！”勾龍如淵這才在地上抬頭肅然以對。“臣在泉州，每次征賦稅，見百姓錙銖盡上，便每次都憂慮中樞這里會將江南百姓汗空耗，也是一般嚴肅……而今日得見家如此沉肅，便知道江南百姓沒有白白辛苦了。”

　趙玖再度怔了一怔，一時不語，但周圍諸多文武重臣，卻多肅然起來……最起碼表面上得嚴肅起來。

　“家，此諂小人是也！”但也就在趙家略顯沉之際，他后一人卻忍不住口而對，眾人循聲去，才發現是剛剛借著翰林學士院擴編機會轉正的翰林學士呂本中，也是表各異。

　“如何擅自說同僚是諂小人？”趙玖聞得聲音，心下微，面卻依然不。

　“家！”呂本中一言既出，似乎也有些后悔，但家已經開口卻也只能著頭皮越階而出，就在勾龍如淵側拱手相對。“此人避諱改姓且不提，其后在泉州為事，分明是為泉州知州，知曉家之前對番商態度，意在投機……今日舉止，更是直接諂，因勢利導之言也。否則，何至于先問家是否，再行言語？臣以為，若家言否，他也必然另有言語！”

　趙玖面不變，只是看向了一旁沉默看向呂本中的勾龍如淵。

　“回稟陛下。”勾龍如淵從呂本中上收回目，只是拱手以對。“呂學士分明是誅心之論，毫無實據。而臣方才言語，確系出自真心，絕無奉迎之意。至于為什麼一定要問一問陛下再行言語，也是有緣故的……據臣所知，非止陛下一人發放軍餉賞賜時蹙眉肅目，營右軍張節度、營前軍岳節度，皆有此狀，且廣為人知，而臣卻不以為此二人皆肅然如斯，里卻是同一般想法。”

　趙玖終于失笑……心中甚至有些得意起來。

　而其余眾臣，也多有恍然失笑之態。

　且說，岳飛和張俊為天下數得著的帥臣，也算是風云人，而且履任那麼久，脾也早就廣為人知。

　岳鵬舉本人與本部多為河北流亡之人，一開始便常常被南方士民當做攻擊對象，說是朝廷盡起南方民脂民膏以養河北無賴漢……對此，曾南下大舉平，親眼見江南百姓負擔之重的岳飛并沒有怨言，反而承認這一點，然后常常告誡屬下，軍餉耗費日廣，都是南方百姓民脂民膏。

　所以，幾乎每次發軍餉，岳飛都會黑著臉坐在那里，其本意，大約便是剛剛勾龍如淵用來諂趙家的那個意思。

　至于張俊嘛……大家不好公開嘲諷，但心里卻都知道，這位怕是真舍不得。

　而此時趙玖心下得意，其實稍與眾人想的不一樣……一則，這勾龍如淵能把自己和岳飛掰扯到一起，變著花的夸贊他，他上不好說，心里還是很高興的；二則，別人不知道，他卻曉得，以往張俊發軍餉是從來不會親自到場的，從來都是自己和下屬層層截留下去，如今親自到場去發，乃是因為那些錢本不經過他的手了，所以干脆擺出一副大公無私之狀，卻每次心如刀割，每次又都忍不住去瞧一瞧……心中知曉這些，他能不樂嗎？

　當然了，與此同時，趙玖心下也認定了這個勾龍如淵是個諂之徒。

　不只是因為今日的表現，而是說他一開始就有那麼一點想法了，何況還有呂本中的言語……須知道，呂本中此人作詩下棋幫閑還行，政治上是不會這麼徹的。而這一次也跟上一次對上那個蔡懋不同，蔡懋是早年就在京城廝混了幾十年的宰相公子，跟呂本中估計是相識幾十年的人，呂衙當然知道底細，可這個勾龍如淵卻不大可能與他呂本中有集。

　呂大衙這般說，十之八九是在家里無意得了呂好問的言語，給記在心里了。

　換言之，今日不是呂本中覺得勾龍如淵是諂小人，而是呂好問覺得此人是這等人。

　當然了，換呂好問在這里，就絕對不會說出來的，甚至，很可能在座的重臣中早有這般看勾龍如淵的，但也沒有說出來……因為他們心知肚明，諂不諂，對于趙家來說，本不是特別嚴肅的事，只要這廝不因為諂而誤事，那就無關要，而如果此人還能是個做事的，諂一點就更無妨了。

　張德遠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個馬屁，而且作詩稀爛、寫字順蹚子歪，文化水平還沒曲大來的好……不來管中興事業，卻向河上泛漁舟……這種詩張浚絕對是寫不來的。

　但不管是張樞相還是曲節度，如今難道不是樞相與節度嗎？而且就在這岳臺上下。

　說一千道一萬，勾龍如淵這些行徑在跟他在泉州番寺案中的表現相比，跟如今中樞要用人的大局相論，在趙家眼里，都是不值一提的。

　果然，隨著趙家隨口一笑，然后微微一擺手，一場小小的風波輕易過去。

　唯獨，呂本中得了沒趣，但勾龍如淵也沒有得好……無他，畢竟何止是趙家，何止是今日不在的呂好問，滿宰執重臣，廷外朝的，哪個是好相與的？心中早早便給此人了標簽，經此一事，更不用多言。

　連引他朝的同鄉張浚都微微有些后悔了……自己這邊本來在朝廷上下的風評就不好，再弄個這樣的人進來，豈不是更顯得對面是君子，自家這邊是小人幸進一黨了？

　當然了，大庭廣眾之下，無人外顯……尤其是呂本中剛剛討了個沒趣。

　而另一邊，隨著賞賜頒發下去，預想中的況也出現了——頒完賞賜，臺上諸多金銀銅卻只去了不到區區三分之一，臺下諸多軍士不免。

　這時候，當然沒必要讓趙家開口，自有樞相張浚張德遠起準備說明況，然后趁勢宣布開始‘閱軍演武’。

　然而，今日不知為何，總有突發之事。

　不等張德遠下去說話呢，臺下便忽然擴大，然后岳臺一側某居然直接喧嘩起來，儼然是有人忍耐不住，直接鬧出聲響來了。

　臺上諸文臣面面相覷，繼而面鐵青，這是他們最忌諱的事了。

　便是趙玖，面不，心中也有些驚怒之態。

　不過，好在喧嚷聲來的快去的也快，劉晏還沒帶著前班直走下岳臺呢，王德便拎著鬧事的人直接上來請罪了——一問才知，居然是此番在河中府立下首功的王德次子王順。

　可能正是因為如此，王順才會忍不住喧嘩。

　但不管如何了，這種事絕對不能忍，趙家稍作思量，便立即給了置，乃是剝奪軍功，收回賞賜，攆出軍隊……他雖然心中怒極，卻不可能真的當著王德的面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