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的大朝會上，朝廷大約討論了三件大事，一個是擴軍的安排；另一個是不顧暑熱同時在河中府與黃河下游，以及渤海發第二戰的預案；第三個便是設立六科以監督六部的討論……最后，朝廷還約釋放出了家南巡的風聲。

　這其中，第一件事依然不容樂觀。

　各地的武將們還是跟上次一樣，都覺得應該是自己所部進行擴軍，地方文們也都說自己這里不該再來軍隊，朝堂上的中樞大吏們還是堅持反對進一步加強關西三鎮，也就是韓世忠、李彥仙、吳玠三部……再加下去，關西的軍事力量便足以傾覆天下。

　可這麼一來，跟朝廷一直討論的軍事計劃又是相悖的——即便趙玖相信岳飛更靠譜一點，但是所有人、包括岳飛自己都會說，取河東而河北自下，取河北而河北不能自保。

　中國北方的地理條件擺在那里，后世山西省對河北省的地理優勢真的居高臨下，予求予取，沒有人可以違逆自然規律。

　對此，趙玖甚至一度考慮過，要不要讓岳飛移鎮向西，然而問題在于，岳飛的營前軍大多數河北流亡之人充任，讓他們去打河東不是不行，可誰來承擔河北方向的作戰任務？

　最關鍵的是，李彥仙麾下的河東、陜部隊又該放哪里？難道要這些人扔下李彥仙去聽命岳飛？

　李彥仙可跟張俊不是一回事，他的部屬也跟營右軍的部屬也不是一回事。

　就目前這種況，強行打破集團軍的地域屬，對軍隊戰斗力的影響怕是遠遠超過一次大清洗的。

　當然，趙玖不知道的是，歷史上，即便是岳飛自己北伐，也是先收取了陜義軍，然后嘗試往太行山上湊的，而董先、牛皋這些在陜一帶活的李彥仙麾下大將，彼時正是岳飛麾下有特殊地位的‘外樣’。

　但問題在于，那個時空中的彼時，這些陜河東籍貫的軍、士卒上頭非但沒有一個李彥仙，甚至連翟氏兄弟這樣的龍頭都早早殉國了，而且還因為曲端做的惡事外加富平之戰跟西軍毫無牽扯……那麼在那種況下還堅持抗金的豪杰義士，不投靠在湖北設立據地的岳飛，似乎也無可走。

　況就是這樣，北方地理特征不是人力可搖的，而軍隊中據地域以及靖康后軍政局勢天然形的大將集團也基本上不可搖：

　營前軍是河北流亡軍事集團與東京留守司構的軍隊，北伐最強，而前軍都統岳飛正是河北流亡軍的首領與東京留守司的繼承者。

　沒有為節度使的酈瓊是這個集團中的二號人，他也是河北流亡軍，更是宗澤正統繼承人之一，他能起勢本就有朝廷與岳飛心照不宣的結果，但他的軍隊卻不是從東京留守司或者岳飛那里直接分出來的，而是跟岳飛有過節的王彥所部河北八字軍……這支軍隊本不可能歸于岳飛，否則會出大子。

　事實上，王彥往地方上洗了一回然后轉中樞，表面上有很多說法，但私底下還是有人直接念叨著是朝廷與趙家在此人與岳飛之間做取舍的結果。

　李彥仙是陜河東義軍的首腦，翟氏叔侄是這個集團的半獨立加盟者，可值得一提的是，李彥仙當日收復陜州的本軍隊卻是更早前西軍大敗后的殘余部隊。

　吳玠吳璘兄弟是西軍殘部最正統繼承者，營后軍也是西軍傳統架構改編而來的部隊。

　曲端和營騎軍是新建立的部隊，但因為兵員問題，卻與西軍打斷骨頭連著筋。

　而韓世忠、張俊、王德以及他們所領的營左軍、右軍、中軍……雖然都很有西軍特，卻有另外一個顯得很突出的共同點，那就是他們是一開始便追隨趙家行在進行流亡、逃跑的軍隊。

　韓張不說，王德及其部屬基本上是劉世舊部，而這三家加一起，正好應了一開始的營基。

　這天下的事就是這麼麻煩，軍隊的山頭，大將個人的名位，軍隊構上的地域特，以及眼下屯駐地域形的利益集團……方方面面，是是非非，總得做出一些取舍，拿定一些主意，然后讓一些人高興，讓一些人憤恨。

　只不過，這次的事尤其麻煩而已。

　擴軍的事還是懸而不能決……當然，這也是跟此事不急有關系，畢竟到此時，去年初的第一擴軍計劃都還沒有徹底落實，便是要推行新的計劃最最起碼也要等此次戰結束之后再說。

　至于戰，上下卻都沒什麼可說的了。

　一則，趙家一直沒有把軍事行決策權下方，朝中天然缺乏話語權；二則，自從奇葩卻又理所當然的宋金貿易以各種奇葩方式展開以后，大宋財政上的經濟余地其實遠超朝臣們，包括趙家的想象。

　這玩意才是一個之前所有人都沒想到，但實際上卻極度符合經濟規律，而且數額巨大的財政門類。

　實際上，回顧之前一年多的建財大業，點驗收益就會發現，宋金奢侈品貿易、中日貴金屬貿易、廣越尺布斗米貿易、大理礦產易、西域綢之路貿易……與這些貿易協定帶來的好相比，趙家和朝臣們絞盡腦搞得那些表面上是金融創新，實際上是竭澤而漁的玩意，本不夠看！

　那句話怎麼說來者？

　全球化與自由貿易才是十二世紀的唯一出路，搞金融創新就是死路一條。

　而就目前的況來說，當錢糧漸漸顯得不是問題以后，軍事行就會顯得理所當然。這件事，幾乎是以默認的方式，迅速得到了通過。

　還有六科的設立，講實話，此事的討論觀關鍵有點出乎趙玖的意料。

　原本趙玖以為，事雖然是戶部尚書林景默提出來的，但其余幾位尚書未必會贊同，因為這種東西在起到監督作用之余，明顯有利于宰相對六部進行鉗制……然而出乎意料，六部并沒有太大的反對意見，但是針對這個新監督部門由誰來控制的問題，卻發了激烈的爭執。

　都省、樞院，還有史臺紛紛引經據典，認為由自家來控制。

　一時相持不下。

　當然了，這又是趙玖的無知了……歷史上，針對中樞吏設立六科及相關考評、監督制是在明代中期，彼時是宰執有實無名，閣名義上只是皇帝的書班子，跟翰林學士一個說法，而六部卻是長久的實權部門，所以一直存在一種閣部之爭。

　但就宋代而言，卻正好是反過來，從宋代政治傳統來看，宰執的政治地位毋庸置疑，而六部獲得實權則本沒有幾年功夫。

　所以，才會出現眼下這種況——六部本沒有反對，但事實上擁有宰執坐鎮的東西二府以及差不多算是有半個宰執的史臺之間卻爭的一塌糊涂。

　這是一件南巡前必須要解決的事。

　但相較于擴軍的事應該很簡單……梳理好了，趙家一句話就可以。

　最后是南巡，這件事倒是沒什麼可說的，大朝會上，以翰林學士呂本中上疏提議的方式，稍微給所有人了下風而已……并沒有什麼激烈的反對建議。

　就這樣，一番計較，七八糟，散朝之后，眾臣僚不免各懷心思，轉回各自所屬。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剛剛回到公房的工部左侍郎勾龍如淵卻愕然發現了自己案上的都省調任文書，以及趙家要求他嚴查胡寅不孝風背后主使的旨意。

　旨意言辭激烈，且最后趙家‘滄州趙玖’的筆畫押，外加正經的天子印，以及粘著旨意和文書的外層都省條卻全都分毫不差。

　勾龍如淵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意味著這道旨意代表了帝國最高權力的意志。

　皇權，以及唯一可能在名義上對皇權進行稍微限制的僚系最高代表，已經在這個問題上達了一致。

　六月盛暑時節的下午時分，可能是一年之中最熱的一個時間段，空氣中的風都是熱的。

　而前工部左侍郎、現大理寺卿勾龍如淵枯坐在自己的公房，先是心驚跳下弄得汗流浹背，然后是遲疑與惶恐中的往來踱步，最后則是全冰涼后的一不……聰明如他，如何不曉得自己的作為已經暴呢？

　然而即便如此，這位新任大理寺卿還是花了足足一下午的時間才強迫自己認清了現實，因為他本不敢承認，趙家是想弄死他。

　這個結論太聳人聽聞了。

　太漸漸西沉，對街深，大相國寺陡然一聲鐘響，既宣告了街兩側吏們的下值，也讓在公房思索了許久的勾龍如淵做出了反應——他扔下旨意，用理智強迫自己走出公房，先來到了對面廊下的某公房，將工部右侍郎賀鑄喚出，然后便在下值的工部吏員們的注視之下一起進到了工部院最中間的那間公房。

　這間公房從來都是敞開大門任由出的，因為他是工部尚書胡寅的公房。

　胡明仲沒有聽到鐘聲直接下值回家的意思，此時從滿桌的文書中抬起頭來，先是瞅了瞅面慘白的勾龍如淵，也是沒有毫的靜，又低頭看了看桌上文書，簽了個名字以后，方才再度抬頭。

　而這一次，他看到了跟在勾龍如淵后、明顯面有疑的賀鑄，這才微微欠拱手，以作禮節。

　公房，幾名收拾好東西的文吏麻利的將兩把椅子擺到胡尚書桌案對面，然后便知趣下值歸家，一時間，公房只有三位大員圍坐一桌而已。

　胡寅神不，只是正襟危坐去看前二人；賀鑄一時不解，便拿眼睛去瞅將自己喚來的勾龍如淵。

　而面慘白的勾龍如淵稍作沉，才緩緩開口：“胡尚書，家有旨意，讓下轉大理寺卿，去清查你被誣告一案……家的意思是，此案背后必然有如王次翁那般人暗中指使，讓下務必揪出來，然后嚴懲不殆。”

　賀鑄怔了一怔，心里算是明白為啥勾龍如淵要把自己來了，但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向勾龍如淵稱賀，還是該向胡寅表達共，又或者是該對案子發表一點意見。

　最后，這位工部右侍郎干脆一聲不吭又去看向了胡寅胡尚書。

　而出意料，胡寅還是沒有任何表變化，只是微微頷首……很顯然跟賀鑄想的一樣，這位家不惜自污也要死保的心腹大臣絕對是早就知道了此事的。

　但下一刻，勾龍如淵便讓何侍郎徹底停止了思考：“這案子不用查了，因為當日著人在那幾位福建士人前說胡尚書與劉勉之有怨的不是別人，正是下，而下也的確是想將胡尚書攆出去，看看能不能再進一步。”

　賀鑄愣在當場，但胡寅卻沒有任何多余反應，只是微微點頭：“我知道。”

　而勾龍如淵稍作沉，卻又微微嘆氣以對：“胡尚書讀過《禮經》嗎？”

　賀鑄剛剛回過神來，然后再度懵住……這都什麼話？

　倒是胡寅，依然面不改：“六歲時讀過。”

　“《禮》有言：夫魯有初。還有令尊講學時也曾引用《列子》的話說：太初者，氣之始也……胡尚書應該是知道這個‘初’的意思吧？”勾龍如淵繼續認真詢問。

　“知道，乃是說萬事萬皆有緣由和開始的意思。”胡明仲依然從容以對。

　也就是從此時開始，徹底糊涂的賀鑄明智的放棄了的意圖，老老實實坐在那里聽這二人對話。

　“胡尚書，在知道‘凡事必有初’這個道理之前，下曾在州郡沉浮十幾年……”勾龍如淵喟然以對。“明明認認真真做事，明明努力去揣上頭的意思，卻總是因為這個因為那個不得張，反而屢屢一沉到底。后來隨著年紀增長，才漸漸想通了這個道理。雖說再后來因為靖康之變，為大局所困，還是一時不能飛黃騰達，卻終究能窺的朝局真諦，不至于渾渾噩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