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陪襯的可能，說的越多，可能就越大。

　“朕明言了，這番評價，跟他本人到底知不知兵，懂不懂財略，跟彼時的一些想法稚不稚，包括彼時用陳東和那些太學生來圍攻宮廷的做法是不是有悖逆之嫌疑，統統是沒有任何關系的！”趙玖言語凜然，負手言語不停。“因為那個時候，全天下自上而下，毫無氣節，李相公負而起，本是順天景命，本就是國家養士百年，給士大夫存下的那氣應時化。”

　“當然……肯定要有當然了，”趙玖自己笑了一笑，方才繼續言語下去。“李公終究缺乏軍略、財略，但這不怪他，因為他本就是來帶著讀書人頂住這口氣的，他所天命就是那回事，而讀書人本就是該頂上一口氣后乏力的……所以他才是一時之楷模，而非長久之中流砥柱……天下事沒有只靠著讀書人事的！那麼張卿，你知道繼李相公之后，一時之楷模，為一時之砥柱的都是誰嗎？”

　張九面慘白，他已經想到了答案，也明白趙家為何要忽然離開原本討論的那個問題，從李綱開始了。

　“李綱之側后，依次站出來，為天下楷模，為國家砥柱的到底是什麼人？”趙玖的語調愈發上揚不止，好像這輩子就沒有像今日這般語氣激烈、堅定過一般。

　“是半生廝混，場上的名聲爛到極致，快七十歲才登上州郡之位，然后卻又背著鍋、負著稻草，躺在驢車上去收復東京的宗澤宗忠武！

　“是因為彈劾李綱不懂軍事而落到改名逃難，卻還要捐家抗戰，抗戰了還一敗涂地，又從頭收拾兵馬，收復陜州的邊地豪強李彥仙！

　“是家鄉被劫掠一空，學名家們紛紛騎鄉而逃后，破家滅門也要與金人周旋到底的當地豪強翟氏兄弟！

　“是素來行事無狀，確系五毒俱全，卻幾乎與整個大宋的所有敵人都過手，而且每次手必然不顧，親歷戰的西軍將韓世忠！

　“是盜賊出，只想保全鄉梓，甚至可能是被迎上去的梁山泊盜匪頭領張榮！

　“是被人遷怒下獄，被真故人放出來也要跑太行山上抗金的‘聯金小人’馬擴！

　“是出低微，幾乎經歷了整個宋金戰爭，經歷了幾乎每一最慘烈戰況，卻還知道江南百姓辛苦，懂得稼穡困難，以至于一只都不舍得吃的前軍都統岳飛！

　“這些人都是什麼人？是被你們這些士大夫看不起的偏門員、是平素不法的豪強地主、是五毒俱全的流氓無賴、是只想瑩瑩茍且的漁民佃戶……但正是彼輩，在爾等袖手團座于南方，整日飲茶論禪之時一個個迎頭站了出來！他們為中國出力，毫不遜李許趙張二呂等宰執……這種人，你指著他們上的黑點說無德？那誰有德？你們這群枯坐在西湖畔，看朕說話的呆頭鵝嗎？！”

　話到這里，趙家語氣陡然失控，嚇得周遭那些‘以備咨詢’們惶恐一時，想要起請罪，去居然不敢彈。

　“你們說朕太急！朕不想緩的嗎？但天下事難道是朕這一個區區皇帝能做主的嗎？朕在剛剛說的這些人面前也只是一個浮水飄萍！本就是前面被人牽著，后面被人趕著！人上都是要負著東西的！朕是皇帝，反而負的更多！

　“李綱一閃而過，自然可以白坐江南，朕也可以對他釋然拂袖，可被黃潛善死的陳東怎麼辦？若不速速北伐，朕如何去對陳東？！又如何去對活活累死在東京的宗忠武？如何去對在陜州咬牙不七年的李彥仙？又如何去與岳飛、張榮、馬擴分說？便是今日后，也有一個替朕負東南千萬民怨的呂頤浩，朕若不速速北伐，你讓朕如何對得起他？而朕若不速速北伐，何以對兩河千萬人？你們說朕太速，對不起江南士民，依著朕看，若不去速速北伐，拖延下去，才是真的對不起江南士民！對不起南北西東，數以億論的赤貧無聲之輩！

　“那些人不像你們，你們可以到朕跟前說什麼該速該緩，他們連說話都做不到！”

　趙家怒氣發，失態之論不停，而一直拿人設的李綱也早已經在陳東這個讓他有些恍惚的名字出現時徹底失態，以至于目游離起來，宗潁更是立在彼，不知何時便已經淚流滿面，便是黑臉不遜李綱的呂頤浩也終于在趙家說起自己時愕然失。

　“便是許相公，你們想沒想過他為何不替你們分說一番？”趙玖回過頭來，氣吁吁，看到還有一個相公維持面，卻是輕輕一句話讓對方破了防。“因為便是他，也要想著在路上病死掉的張愨張相公！”

　而既然讓許景衡失了態，趙玖也懶得理會，便又回頭相顧張九。

　所謂拳打死老師傅，又所謂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到此為止，初次見識了趙家這喜怒無常脾氣的無垢先生，本沒想過事會發展到這一步，早已經被毫無人君之態的趙家給到慌不堪的地步，此時迎上對方的目，更是一時躲閃起來。

　然而，趙玖本沒有放過對方的意思，卻是上前幾步，直接扳住對方肩頭，懇切相對：“卿要赤誠，朕今日赤誠以對了……但還不夠，張卿，咱們回到一開始，朕說朕對你有些失，但其實，張卿依然是這五日，朕見到最有君子之風的道德儒生，也是這五日大會中最有所得的一次問政……你知道是怎麼會事嗎？”

　張九一時居然有些畏：“白……白不知。”

　“很簡單。”趙玖雙手拍了拍對方肩膀兩頭，自己卻搖頭不止。“朕早就準備好了江南賦稅的一些應對方案，可在這里等了五天，最多見些有見識的中產之家，本沒有見到一個耕織之人……這其實也是意料之中……但本該為這些人說話的這左右數百士大夫、僧道豪商，卻居然無一人說到朕最關心的底層賦稅之重，就很讓朕憤怒了，所幸還有你這樣有良心的士人，愿意對朕明明白白的說，老百姓負擔重，要減稅……而且你還知道食菜魔教都是窮人，勸朕從輕置他們……僅此一事，你也算是這東南一地，五日間的一時之楷模了！”

　言至此，趙玖轉回頭，相顧呂頤浩。

　呂頤浩會意，收起之前有些失態的面容，站起來，就在案前冷冷相顧：“家知道江南丁錢、調庸絹極重，以至于百姓殺嬰風，火葬、水葬風，棄田逃產風，所以專門有旨，自今日起，世間滋丁，永不加賦……凡一郡一縣之丁錢、調庸絹，不管人口如何滋生，永不再加，只以舊例為準，放民生養！”

　聽完這話，下方挨了一頓罵的‘以備咨詢’們，有笨的，本聽不明白啥意思，有聰明的，瞬間消化了消息，卻不敢輕易出頭……譬如那個大慧和尚，看到自家老友最后得到翻轉，也熄了去營救的念頭，只想將閉口禪繼續修煉下去。

　然而，這些人不說，有人卻是說不夠。

　“除了固定丁錢與徭役絹外，還有一個‘攤丁畝’，須一并執行。”趙玖立在幾案一側，靜靜聽對方說完后，幾乎是輕描淡寫的加了一句。

　呂頤浩一時愕然，難得認真低聲相顧：“家……原來商量好的，先‘永不加賦’，一并安東南人心，待北伐后再行‘攤丁畝’？”

　“不必了。”趙玖搖頭不止。“朕經此放肆一罵，反而想明白了，凡事必有初，凡人也必有初，而朕之初到底在何？是今日這數百士人、豪右僧道，還是在這五日大會卻只有一個人認真提及的萬民？所幸本朝自古以來都是紳一納糧，沒誰敢不稅，省事許多……”

　“但……”

　“朕就在這凰山住下，再讓岳飛發營前軍一萬到金陵屯駐，然后朕就在這里親眼看著，看此事從兩浙開始，層層推開，看誰能給朕真串聯出一個什麼反集團來！”趙玖冷冷相顧，語氣嚴厲。“偌大的中原、關西都收復了，便是東南全反了，朕也能收回來！還有許相公，也是在中原做慣了這種事的，讓他來助你！”

　許景衡趕起，而呂頤浩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頷首，便又轉將‘盛世滋丁，永不加賦’之后，還要攤丁畝的言語給當眾冷冷大聲宣告。

　攤丁畝，顧名思義，就是要將人口稅轉田產之中，讓地主來承擔他們本該承擔的社會負擔，以此來進一步解底層負擔。

　這就是所謂明顯要拿地主階級開刀了。

　但說實話，呂頤浩也好，趙玖也罷，還是高看了這些‘以備咨詢’們，他們怔怔聽了一陣子，依然還是笨的人沒搞懂咋回事，聰明的人聽明白了不敢說。

　不過，大慧和尚此時倒是沒了負擔，他一個東京來的掛單和尚，攤丁畝管他甚事，再加上老友張無垢還在臺上尷尬立著，卻又起了解救之心。

　然而，這和尚剛剛起，準備念個順口溜稱贊趙家的仁政之時，卻不料趙家扭頭瞥見他起，當先醒悟，然后直接揚聲提醒呂頤浩：

　“莫忘了，和尚有免錢（一次人口稅）的……此事不管如何，先讓和尚再一遍免錢，再去清查他們的田畝！攤丁畝，就從東南四百八十寺開始！”

　呂頤浩再度頷首，還瞥了一眼這站起的和尚。

　可憐大慧和尚耳朵尖，一時也不知道回去后如何跟徑山寺主持代，又被呂頤浩黑臉一看給嚇得夠嗆，卻是將順口溜老老實實咽下，然后重新坐回去，繼續修起了閉口禪來。

　就這樣，天漸暮，事再不堪也要有個結果。

　最后便是趙家特旨，以奏對第一，賜張九進士及第出，特發為工部右侍郎，即刻出行東京，參與公務。而旨意既出，趙家便直接轉回凰山行宮，卻不料，剛一，便有烏如云自北方乘夕歸來，然后鋪天蓋地，撒凰山中，繼而滿山暮之中，烏啼依然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