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咱得往后撤？”張榮也忍不住皺眉頭了。“撤到哪里去？”

　田師中扶著筐子旁的長繩，去看岳飛，岳飛卻只是松開手抱懷而立，若有所思，并不言語。

　無奈下，田師中也懶得再弄這些虛把式，直接說了真心話：“撤到哪里是兩位節度說了算，但營右軍兵力鋪展太開，冬日結冰后，沒了河道阻礙，莫說繼續進取了，便是眼下這個姿態也不能維持……否則說不得就是被金軍分割掃的局面！依著下的意思，若是撤回十日前的戰線上，倚靠著第二條岔道沿線布防，也多能與朝中代……這剛得的半個大名府干脆就別要了！”

　張榮連連搖頭：“大名府這里決不能棄！”

　田師中無語至極，偏偏對方職遠高于自己，而且一個水將不懂陸上的事也屬尋常，卻是懶得與對方計較，只是盯著岳飛來看。

　岳飛靠著齊高的筐子，抱懷沉默片刻，終于冷靜開口，卻是先對張榮說道：“我說幾點……首先，營右軍本就兵，現在守著濱州、棣州、德州、博州，外加新得的半個大名府，十好幾座城，委實兵力分散的利害，一旦結冰失了河道的阻礙，金軍大聚集過來，一則本守不住，二則，便是金軍不理會，右軍也只能在城中，起不到任何遲滯阻擊作用……確實要棄一些地方，而且要早棄，才能騰出手來在要害地方使出力氣來，營右軍的這個難本帥心知肚明，也很以為然。”

　“正是此意。”田師中趕懇切相顧，但大籃子里卻只有王貴朝他笑笑。

　張榮只是搖頭不止。

　“其次。”岳飛復又扭頭對準了田師中。“張都統的意思本帥也知道，他不是在為難你們右軍，他要的是大河封凍期間，尋一些帶水港的城保全船隊……眼下來看，最好的地方其實是這附近的故城鎮，上游的韓張鎮，還有商胡埽……要護住這些地方，有沒有大名城本不是一回事。”

　“也不是俺寶貝自家船隊。”張榮也認真解釋道。“關鍵是有船隊在手金軍才會顧忌，不敢大舉渡河，以至于被俺們水軍鎖了后路……所以，從大略那里來說，從紹興（白馬）到濮州，再到腳下大名城這片分叉地，是要搶在封凍之前，能盡量占一便占一的。”

　田師中也嘆了口氣。

　其實，他聽岳飛的話聽了一半的時候就徹底醒悟過來……他剛剛心中只是埋怨張榮這個人不顧營右軍的難，卻也忘了營水軍也有自己的難。

　這要是趁著封凍，被金軍燒了、毀了船，且不說開春宋軍如何尋法子進取大名府了，便是東京也就真危險了。

　須知道，金軍現在不但鎖著大名府東側河道，西側河道那里，也就是當日小吳埽背后數十里的地方，一直都有一支之前被張榮打的不敢頭的船隊擺在那里。

　沒了船，水軍再能耐不也得攻守易勢嗎？到時候，莫說東京危險，自己這些人怕也要被斷了后勤、鎖在河北為孤軍的……怎麼打，怎麼崩。

　從這個角度來說，營右軍還真是可以犧牲、損失的，但水軍反而是不允許有失的……一念至此，田師中臉復又難看起來。因為讓他在岳飛的位置上，或者是后東京幾位相公的位置上，也肯定優先贊同張榮的意見。

　不過，他還是努力找到了一個理由：“若是說守東京……萬一金軍趁著封凍，繞過這邊，直接從空虛的東面，走濟南，去攻東京呢？可見下游也是一定要守的。”

　這話他自己都說的尷尬……封凍期能有幾日？只要水軍保住了，到時候金軍是撤還是不撤？

　“不錯。”出乎意料，岳飛居然沒有追究這話里的勉強之意，反而頷首以對。“這也要考慮。”

　不過，這種表態，卻讓田師中愈發警惕，因為他知道岳飛不是這種糊里糊涂的人。

　張榮更是跺腳：“他也對，俺也對，大家都對，可打仗這種事是能大家一起好的嗎？尤其是這次打仗事關重大，按照邸報上講，前面一百多年，后面兩百年的國運都賭上了，哪能和稀泥！你岳鵬舉今日俺們過來，總得有個說法和分派！”

　“我確實得有說法。”

　岳飛聞言反而在筐中抱懷而立，難得失笑。“張兄、田兄，其實不你們兩家有難、有想法，我岳飛這里也有……”

　二人見岳飛這般奇怪，卻不齊齊相顧，然后各自凜然起來……田師中住了一旁的大繩索，張榮則解開賜的致棉襖，披在上，叉著腰而立。

　“想我今年不過三旬有三，便命河北方面元帥，天下人都說我是遇逢明主，但何嘗沒有人暗地里說我是走了大運，是個幸臣，只是家平素將簡單的、有功的事讓與我做，才有這個就的？又何嘗沒有一些附會拍馬的，整日說我格沉鷙，天然是個有帥才的？”岳飛沒有理會二人的小作，只是繼續含笑抱懷慨。“但不管外人怎麼想了，反正對我來說，自家那日當場許了元帥，給我方面之任后，我面上雖然不顯，心里卻是下定了決心要雪了靖康恥，以報家知遇之恩的；也老早下定決心，要打好這一仗，立下一番潑天的功勞，讓天下人不要小看我的……當然，也肯定是想好好將河北拿回來，帶著兄弟們回家的……國仇家恨，功名夙愿，皆在此戰。”

　王貴幽幽一嘆，并未言語。

　“元帥忠報國之心，天下皆知。”田師中倒是著繩子干笑一聲。

　“這是當然，俺八九年前初次見你便看出來你是個外冷熱的子。”張榮倒有些額外說法。“喜歡喝酒，喝多了喜歡發脾氣，委屈了也曉得哭，找人說話一說就說不完……上次去你家看你老娘，與俺都說過的。”

　“不是這個意思。”岳飛一時尷尬。“我是想說，我固然想報答君恩，功業，平夙愿，可是真從命當日來說，卻委實是一日不曾心中安妥過的……”

　“如王剛那場敗仗，我雖然知道屬于尋常驕縱，輕敵貪功的道理，面上也不顯出來，卻還是忍不住憂心自家戰力……”

　“李寶在海上勝了一場，我面上只是給他報功，晚間卻高興睡不著，后來他又上岸負了一場，我又揪心的睡不著……”

　“再后來就是高景山這里，到底是個宿將，將對面的元城安排的鐵桶一般，半點錯都無，我面上不顯，心里卻日益不安，整日如履薄冰一般……”

　“來到這大名城不過十日，我就上了九次熱氣球……每次都是聽了戰場消息后，曉得局勢越來越迫，不知道該怎麼打開局面，也不知道該如何對上軍中那些人，一時繃不住，便忍不住躲上來，將其他人攆下去，只一個人在這里觀察地形、思索局勢、醞釀計劃，乃至于暗下決斷。”

　“其實俺也一樣。”張榮如釋重負一般對道。“所幸俺不要裝，煩了的話就披著一個棉襖，在河堤上走來走去……”

　田師中咽了一口口水，他本想說自己也也一樣的……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有擔當的，但此番單獨領營右軍出來，他就喜歡莫名其妙的東西，好多東西被壞、爛……但終究是沒好意思開口。

　“總而言之吧！”岳飛嘆氣道。“你們在你們的位置上，有自家的難，有自家的念想，我都懂，但我為河北方面元帥，也有自己的難和念想……我想來想去，無外乎是兩點，一則保全，二則進取……保全就是保全三軍，確保金軍大舉圍攻之下，不因為咱們這里出了疏，壞了大局；進取就是，若能拿下大名府，使前局勢徹底開闊，將金軍到前后無依的份上，那還是要盡量拿下的！”

　“元帥！”

　田師中死死著那大繩索，終于有些無奈了，甚至有些懇求之態了。“我從一開始過來便擔心你會有此一想，因為依著你平素軍略思路，但凡能有個計劃，不管多匪夷所思，總是要去做的！但剛剛張都統說的明白……事關兩百年國運……便是有法子，也該做個保守的決斷！咱們保全吧，好不好？！”

　岳飛搖頭以對：“我不是隨意冒險，乃是看著這個地形，思索了許多可能，而且從一開始有想法便開始著手準備，資、計劃都已經大略有了，這才找你們過來！而且時機我覺得也整好……金軍主力將至未至，正是懈怠，小河已經結冰，大河河道未封，他們尚不能左右橫行……這是戰機！”

　“我知道元帥想的戰機是什麼，火藥炸城嘛！”田師中幾乎氣急敗壞。“下面人不知道，我們不知道嗎？當日咱們一起跟家在吾山看的火藥炸石演示，誰不心？家省下來那麼多火藥，一點都不舍得用在他，什麼意思也很清楚！可是那個預案也只是預案，怎麼可能將九萬營銳、兩百年國運賭到一次炸城上面？萬一下雪，了火藥，沒炸開怎麼辦？炸開了，高景山是個狠的，咬牙堵住口子了怎麼辦？現在頂著這般嚴布置過去，貿然攻城，一旦不能速速攻下，便要擔心在城下被北面守候著的金軍騎兵堵塞住，來個全軍盡噎！屆時你我有何面目去見家？無外乎是在城下抹脖子一條路了！”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

　岳飛點頭以對。“火藥是個出奇的法子，但絕不能將咱們三軍命在一個火藥炸城上……那只是一個出奇的引子，一定要有一個萬全對策，以承其后……我真的有完備攻城計劃！便是火藥失效，也能穩妥攻城、同時妥當拒敵！”

　田師中徹底無奈。

　張榮也言又止。

　“我是這麼想的。”岳飛沒有理會二人反應，只是恢復往日模樣，平靜言語。“若能破元城，以這兩城規制，足可安穩存放船……張節度，是也不是？你就不必憂慮冬日在哪里存放戰船，要不要將船駛回河南了。”

　張榮瞥了眼被兩城夾住的河道，還有河對岸的砲車，無奈頷首。

　“而若在冰凍前破城，須有足夠兵力，一面確保能全力攻城，一面要合力拒北面援兵……對也不對，田都統？”岳飛復又看向田師中。

　田師中長呼了一口氣，下不滿，勉力相對：“是。”

　“那你能親自帶一萬五千眾來此，替我當北面金軍援兵嗎？”岳飛繼續認真相詢。“也只有這樣，我才能有足夠余力攻城……”

　明明在火爐旁，田師中卻只覺得頭皮發麻，渾發冷。“我部本就乏兵……如何能再帶一萬余眾至此？三州十余城不要了嗎？”

　“不要了。”岳飛平靜以對。“我的萬全對策在你這邊很簡單，你不是兵防不住那麼多地方嗎？我做主，棄了那三州十余城便是……只守河道最狹窄的夏津、高唐二城，連濟南、青州，以作防線……不能守嗎？”

　田師中怔了一怔，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當即反問：“棄了三州，元帥如何與家和東京代？你知不知道棄了那三州，后方那些相公、士人、百姓皆不知兵，怕是會直接鬧出子的！”

　“但這樣最起碼能保證萬一兵敗失利，也能保全防線。”岳飛干脆以對。“至于后方……一來，按照家臨行前旨意，東京諸相公最多只能責問，卻不能干涉咱們的；二來，此戰事關國運，怎麼能為什麼面子和后方而徒勞浪費兵力在末端？失了大局，那才是禍百年；三來，此事真有首尾，我自擔之！你只說若是這般來守，能不能給我湊出一萬五千營右軍戰兵來？”

　田師中以一種極其復雜的目盯著前人看了一看，卻居然一面搖頭一面肯定：

　“有！但一萬五千眾，又如何在平地上替你擋住北面現在已經面的阿里、杓合、王伯龍三個萬戶？尤其是阿里和杓合的兩個萬戶，就在元城北面的館陶屯駐，區區二三十里。”

　“我有法子！”岳飛口以對。

　田師中幾乎要罵出來，但猛地想起一事，心中微，卻居然沒有再追問，只是強某種猜測與不安，緩緩搖頭：“河對岸又不是瞎子，如何才能速速讓主力渡河布置防線呢？”

　岳飛扭頭看向了許久沒說話的張榮。

　張榮怔了一下，反應過來，也不管這里是在半空中的筐子里，依然低聲音指著東面河道以對：“鵬舉！俺老張固然信得過你……可眼下這個局面，你讓俺的船隊如何能鉆過去？上面有砲車著著呢！水都淺了許多！”

　“這就是關鍵了。”岳飛終于語氣略顯艱難起來。“張兄，不要太多……過去十幾艘船、兩三千人，搶下一個陣地便可……你若能，我就放手施為一番，你若不能，那咱們就老老實實退后布置防線……如何？”

　張榮定定看著對方，半晌不言。

　而田師中著一旁大的麻繩，手指幾乎彎曲到一個危險的程度，卻是半點聲音都不敢發。

　已經沉默了大半日的王貴言又止，卻只好束手，了一會，干脆拎起鐵锨，準備給熱氣球的火爐里添石炭。

　但是，這個作又被岳飛手制止了。

　“這是先禮后兵對吧？俺若是不答應，待會下了這筐子，你是不是會直接下軍令？”張榮語調有些抖。“不許俺言語？”

　“張兄！”岳飛在半空中喟然以對。“咱們當兵吃糧……只是當兵吃糧嗎？為什麼當兵吃糧？太平了三五年，就忘了當年的念想和當年的人了嗎？”

　張榮也嘆了口氣，然后咬了咬牙：“你既說到當年，那好，就好像當日你那般信俺，幾乎孤將金軍引到頭灘一般，俺今日也該信你的人品、本事才對……三千人、二十艘小船，俺讓蕭恩帶隊！”

　說完此話，這位營水軍都統干脆直接將臉扭向了東面，逃避式的避開了西面的水道。

　田師中在旁，本想說話，卻不知如何開口，便只能更加用力住麻繩。然而，很快下方那個貝指揮便在王貴的示意下開始拖拽熱氣球下去，麻繩收，他卻是連東西的地方都無，一時手足無措，干脆直接在筐中蹲下，抱頭以對。

　然后，依然無聲。

　至于岳鵬舉，此時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努力想再過一遍自己的那個其實從第一天抵達便萌生，此時早已經爛于心的計劃，卻怎麼都無法靜下心來。

　片刻后，熱氣球被緩緩拽下，岳元帥為首，一位節度、兩位副都統先后從筐中矯健躍出，然后全都面從容，步履生風，直接昂然離去，也是讓貝言這種低級軍暗暗敬服。

　而片刻之后，大名城中便開始擂鼓聚將，待到城中軍將云集，河北方面軍元帥岳飛全副披掛端坐在上，張榮披著棉襖斜坐在側，田、王二位副都統也坐在左右上首位置，各自面無表，神凜然，端是一番氣派。

　“本帥已有萬全之策，必在本月破元城，全取大名府。”岳飛從容下令。“爾等各依軍令，加準備！”

　張子蓋、湯懷、張憲以下，帳中一時嘩然，只有四位位階最高的大將端坐不，儼然早有議定，且有竹，不與這些凡俗將領一般無稽。

　于是乎，很快的啊，諸將漸漸肅然，且膽氣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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