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太監李直與劉安正對坐著下象棋。

　如今宮的太監生活又清閑又寂寞，還有一些寒酸，因為宮中用度也一再削減。

　但他們還是頗為知足。

　伴君如伴虎，他們都是犯過死罪的奴婢，能活下去、還不用苦，沒什麼不知足的了。

　“炮三平五，將軍。”李直拿起一枚棋子落下，嘻嘻笑了笑，輕聲說道。

　劉安擰著眉看了一會，小聲應道：“李公公贏了。”

　兩人收著棋子，李直道：“時間到了，伺候陛下用膳吧。”

　劉安點點頭，提高了些聲音，向榻上的皇帝問道：“陛下，是否傳膳？”

　皇帝沒有回答，兩個太監卻還是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禮，道：“是，奴婢這就讓人傳膳。”

　兩人緩緩拉開宮門，卻見一個小太監遠遠從乾清門那邊小跑過來。

　“啟稟陛下，王珰求見……”

　于是兩個大太監又進殿去請奏皇帝。

　劉安有些迷茫，因為這麼久以來陛下都沒接應過外臣，今天還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站在殿，看著李直走到榻前，有模有樣地在皇帝前點頭腰哈地輕聲問道：“陛下，是否接見王珰？”

　頃刻，李直又走下來，扯著尖細的聲音喊道：“陛下說‘王珰終于肯來了’，宣王大人覲見！”

　……

　宜春伯與顯貴們跟著王珰緩緩進大殿，只見榻前拉著黃的帷幔，想必是陛下上有疾，不愿讓臣子看到。

　“臣王珰……”

　“臣周翰歆……叩見陛下，恭請圣安。”

　沒有人回答。

　宜春伯也不敢再說話，只當陛下是生氣了。

　他心里還冒出一個念頭——終于見到陛下了，唉，要是昨夜直接攻進來，也許能挾天子以令諸侯，有了圣旨，再加上銀子收買耿當……

　想著想著，宜春伯自己都覺得這不可能做到，打消了這點幻想。

　然而，許久過去，帷幔里的陛下都沒有說話。

　倒是王珰和李公公站在殿說起了悄悄話。

　他們的聲音很輕，宜春伯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一點兒。

　“我也沒想好是什麼罪名，反正需要陛下來治個罪。”

　“這是晉王的意思？”

　“嗯……怎麼說呢？就當是笑哥兒的意思吧……”

　“怎麼能‘就當是’呢，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咦，你怎麼拿把陛下圍在這帷幔里面，多悶啊……”

　那邊宜春伯漸漸到有些納悶，心里嘀咕著他們怎麼敢在陛下面前這樣自顧自地說話，還有，陛下怎麼都不開口，自己還等著請罪呢。

　——大家都是親戚，小皇帝總該饒過自己這一遭才是。

　這般想著，宜春伯悄悄抬起頭，向榻上瞥去，正見王珰過去把帷幔拉開……

　“……”

　他腦袋“嗡嗡嗡”的，只覺像在夢中，因為那榻上的陛下，似乎是一塊木頭啊……

　——這就算昨夜我殺進宮來，有什麼用？

　“這……”

　~~

　李直正聽到宜春伯的輕呼聲，轉過頭看去，不由得瞇了瞇眼，眼底已經泛起了殺意。

　那邊王珰又笑嘻嘻地退了回來，道：“是我無禮了，好在陛下不怪我。”

　“五公子，咱家知道了，給咱家辦吧……”

　王珰嘆道：“其實我也沒想好，反正大伯是說‘讓陛下置’，但我又不能告訴我大伯陛下的況……唉喲，笑哥兒又不在京城，好煩。”

　“五公子，咱家都說了，咱家來辦。”李直又道：“他們發現了咱家的，當然只有死，這是晉王代過咱家的。”

　“哦。那要用什麼罪名？”

　“這……讓咱家想一想……”

　~~

　耿當的副將方勇勇按著刀站在乾清宮外。

　忽然，他聽到里面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

　那聲音很尖很細，像人的聲音，又不太像……總之讓人聽著很難。

　“哎呀……宜春伯，你怎麼能奴婢？陛下，陛下……宜春伯在前調戲宮人，嗚嗚……”

　接著，有太監大喊道：“你們好大的膽子，連陛下邊的宮人都敢戲調！來人！宜春伯等人前調戲宮人，拖出去杖斃……哦不，拖出去廷杖一百！”

　“李公公！你這是做什麼……你故意冤枉我！還有……這陛下……這陛下明明是……”

　方勇勇已經不需要再聽了。

　他抬了抬手，帶著侍衛沖進大殿。

　這一瞬間他只是覺得……五公子和這兩個太監想出來的罪名也太爛了吧……

　~~

　象園。

　“柴指揮使，宜春伯等人進宮面圣，在前調戲宮人，陛下賜了他們廷杖，他們沒挨過，被杖斃了。”

　小柴禾正不停在大堂上來回踱步，聞言雖然對這個罪名到有些奇怪，但只是罵了一句“活該”，也沒別的表示。

　他更在意的是別的事。

　“那幾個南楚細作審出來沒有？！”

　“稟指揮使，快了……”

　“娘的……”

　本來聽說宜春伯派人去攻打王家，小柴禾當即就想親率錦衛去支援。

　但他這邊還沒出發，王珍已經派人傳信，告訴他錦衛不得輕，以免引起京城更大的恐慌。

　就是這一個指示，小柴禾聽了。

　一開始確實是有用的，京城的縉紳顯貴恐懼錦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王笑以前做過的那些事，什麼抄文家、抄賀家、利用瘟疫滅人滿門等等，給他們留下了巨大的影，對錦衛聞風喪膽……今日錦衛不出，這才讓他們漸漸冷靜下來。

　可當時小柴禾想了想，也到很擔憂。

　晉王權柄再高，王家平常也不會安排太多的護衛，關鍵也沒必要，這是在京城，各司多的是兵力，有什麼事隨時可以趕過去。

　但今天那些縉紳煽了上千人到王家去，就算這些烏合之眾不敢強攻，難保王家的防不出，偏偏王珍還傳話過來讓錦衛不必過去……

　結果，小柴禾帶著擔憂等了兩個時辰，消息傳來，王家被南楚細作襲擊、王大公子傷……

　“完了完了，又是我們錦衛出了岔子，又是我們……現在好了，連大公子都傷了……”

　崔老三低聲嘟囔道：“頭兒，這咋就又能怪到我們頭上？我們才剛剛收復京城一個月，那些南楚細作都在京城呆了兩年了。而且，是大公子自己代的，錦衛不要出……

　現在治下的地方忽然大了這麼多，本來京城時局就還沒穩定，一個月，上哪去找那麼多人手控制京城？偏偏又趕上變法，晉王也不在京城……要卑職說，這罪責該怪在經改司頭上。”

　“你現在懂得跟我說？”小柴禾走到崔老三面前，瞪著他，道：“回頭晉王回來了，你到晉王面前和那些文辯一辯，把這罪名安到那些文頭上？你要是辯贏了，這指揮使我讓給你當好不好？！”

　崔老三委委屈屈地低下頭，應道：“可是，大公子自己說的，他說這事是因為他最近閉關讀書，不了解況、有些托大了，又因大夫人又有孕在跑得不快他才傷的，不怪別人……”

　“你怎麼跟了我這麼多年還這麼笨？”小柴禾道：“大公子為什麼這麼說？還不是知道回頭必然要有人彈劾我們，他這才主攬責。我們呢？連讓大公子安心讀書一段時間都做不到嗎？”

　他一通罵完，崔老三頭埋得更低。

　小柴禾火也發了，知道拿下屬撒氣也與事無補，放緩了語氣道：“算了，這事也不怪你，是我統無方……”

　下一刻，一個番子快步進到大堂。

　“指揮使，查出來了，那個南楚細作的首領馬伯和……”

　這個名字一耳，小柴禾一愣，轉頭看向崔老三，剛剛和下來的目反而更加不善。

　——老子讓你去查，你怎麼查的？！

　崔老三也是愣了一下，忙不迭跪在地上請罪。

　“頭兒，這事全是卑職的錯！全是卑職的錯！卑職這就去找到這小子……”

　~~

　刑部。

　今天魏幾悅早早就來到衙門，把手里的案子一樁樁地理好。

　他依舊很仔細，還很鄭重。

　等到最后，他從屜中又拿出了那份馬輝打死奴婢案的卷宗。

　隨著一聲長長的嘆息，魏幾悅提起筆，在宗卷上寫了一段話，又從袖子里拿出一張銀票放在上面。

　他坐在椅上，看著桌案上的這些東西，回想起這輩子一幕幕往事……

　通過選考試、治理冠縣、架空縣令、被調往大同抗虜……然后，歸化城的炮火轟然炸開，炸斷了他的一雙。

　當時，有火一樣的熱忱……

　接著，他又想到自己曾拍著椅，向余從容喊道：“我與你這士族，道不同不相為謀。”

　然而轉瞬之間，自己卻與那些士族站到了一起？

　……

　公房里安安靜靜的，良久，“嘭”地一聲響，崔老三踹開門沖了進來。

　“魏幾悅！你他娘的騙我？！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

　崔老三話到一半，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目看去，只見地上掉著一個瓷瓶，魏幾悅坐在那，臉發灰，雙手低垂……已經服毒亡了。

　“你他娘的。”崔老三低聲罵了一句。

　他和魏幾悅也說不上很，是合辦過幾樁案子的。

　他佩服魏幾悅，人家讀過書，懂大道理，做起事來有條理、有講究。

　但崔老三就不明白了，讀過那麼多書的魏幾悅，怎麼就能收那些士紳的賄賂，甚至包庇南楚細作？

　今天過來之前，崔老三真的很生氣，幾乎要氣炸了。

　就因為魏幾悅包庇馬伯和，害得自己沒有及時揪出這個南楚的細作，鬧出了今天這麼大的事，害得自己被指揮使大人一頓臭罵，可能又要被降職……

　來的路上，他都打算好要把魏幾悅的兩條手臂也卸下來，真把對方做人彘。

　然而，他沒想到魏幾悅竟這樣服毒自盡了……

　崔老三到一顆心忽然了一下，意識到自己那個順風順水的仕途其實就在懸崖邊上，一不小心，一腳踏空就可能墜深淵。

　他覺得這一次自己就算被罰、被降職，以后也許還要謝魏幾悅以這種方式給了自己一個警醒……

　同時，他心又有一團火騰地一下又燒起來。

　在攻破京城之后，以前的那團火仿佛慢慢熄滅下去了，許多人都只在想著論功行賞……

　但現在，崔老三再次到憤怒，想要殺人。

　可是魏幾悅死了，他不知道要去殺誰……

　忽然，有番子道：“崔鎮你看，這是魏大人留下的筆，他代了自己替馬伯和藏份的事……”

　~~

　時近黃昏，馬伯和穿過小巷，走進一間名‘獅子樓’的酒樓后門。

　平時這時候正是酒樓最忙的時候，今天卻顯得很冷清，掌柜走到后院，接了馬伯和，兩人快步走進后堂的一間屋子。

　“小的見過公子。”

　馬伯和皺了皺眉，道：“我要盡快離開京城，現在京城況如何？”

　掌柜道：“城門已經被戒嚴了，京營已經平息了，城正在搜捕公子。”

　“平息了？”馬伯和眼中泛起狠厲之，失敗的影在心頭環繞，讓他覺得好恨。

　他只覺得京城所有人全都是蠢材！

　本來以為柴青禾這種市井草莽起家之輩已經夠蠢了，沒想到自己這邊的人更蠢。

　楊全是蠢材，自己設計聚結了那麼多人圍攻王家，吸引了王家的守衛，給他創造了那麼好的機會，還把這兩年好不容易招驀的江湖高手都給他……就這樣，他都殺不掉王康；

　宜春伯和那些京中士族也是蠢材，事到臨頭優寡斷，既想保全家業又不舍得拼命，居然寄希于王笑的人會饒過他們，蠢得不可救藥！還冠世胄，一點腦子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