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為什麼要在南征江南之前先收復球琉、變法、還著手開海事宜嗎?”
這天吃過飯,王笑語重心長地對唐芊芊問道。
唐芊芊心想“開海開海,我就不聽你說這些。”
但還是故作興趣的樣子,問道:“為什麼呢?”
王笑嘆道:“江南的問題比建虜的問題還要難解決。對付建虜很簡單,只要通過戰爭這個途徑就可以解決。但在江南,一個‘利’字糾纏,才是真難理清的。
坐到這個位置上之后我才看明白,我們楚朝走向滅亡……哦,差點走向滅亡,源不在于建虜,建虜只是恰逢其會。楚朝的崩潰在于各種問題的發,遼東只是其中一環,但不是最本的。
先是土地兼并,到了楚朝中期,天下額田已減大半,朝廷收銳減。從一百多年以前開始,我們的國庫就年年不敷出,其中好幾年,每年虧空兩百萬到三百萬兩。
其次是幣權。我們楚朝開國時,太祖皇帝發行寶鈔,這是把天下幣權掌握在朝廷手上,但隨著縉紳士族控制的金銀越來越多,寶鈔系完全崩潰……
這兩個問題幾乎讓朝廷的財政癱瘓,朝廷只好向縉紳士族妥協,于是,百年前進行了一次變法,簡化稅制,把雜稅合并白銀征收,正式承認白銀是通用貨幣。
這等于,朝廷把幣權拱手相讓,換來縉紳大戶納稅,這次變法也可以說是朝廷與縉紳的一次斗爭和易。
但朝廷失去了幣權,也就失去了財權,民間的白銀流通,朝廷完全管不了。
另一方面,白銀了通用貨幣,這拉開了三百年白銀戰爭的序幕。從此,所有人都開始貪婪地找銀子。
我們的縉紳士族通過巨大的貿易順差,從世界各地吸納銀子。比如,江南為什麼要改稻為桑?為了出口稠,從海外換回銀子。
而西方資本也被我們的綢、瓷和茶葉所吸引,也在到找銀子與我們貿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民者、商人、海盜們瘋狂涌,一個以楚朝為中心的白銀貿易網迅速搭建起來,倭島、洲了產銀盛地,白銀從長崎、洲被開采,經由馬尼拉、好角進我們的濠境。
我大概估算了一下,這一百年間,洲大概生產了六億兩白銀,倭島大概生產了一億五千萬兩的白銀,這些,有一半都流了我們楚朝……還有一部分通過海盜走私來的,我也難以估算。”
唐芊芊終于容,輕呼道:“這麼多?”
“多吧?”王笑道:“但延十年以后,朝廷每年的賦稅還不到五百萬兩,絕大部分還是從自耕農頭上收的。
為什麼朝廷這麼窮?因為這四億兩銀子沒到朝廷手上。百年間,我們的縉紳士族,漸漸把朝廷從這場經濟游戲當中踢出局了。”
唐芊芊又問道:“那這將近四億兩白銀到哪去了?”
“我們的縉紳士族們,有著資本家的貪婪,卻還沒有轉型真正的資本家。”王笑道:“我們查抄山西,那幾家投靠建虜的晉商的院子看到了吧?他們都是用地窖來藏銀子,把所有的銀子埋起來。”
“為什麼?”
“故意加劇白銀的缺,然后放貸加收更高的利息,由此兼并自耕農的田地。
明白了嗎?田地兼并,朝廷賦稅虧空,又失去了財權,被踢出局。縉紳賺走了天下的白銀,再繼續兼并田地。不停惡循環。”
王笑說到這里,搖了搖頭,嘆道:“你說他們蠢吧,他們明得不得了,投機倒把、貿易順差玩得爐火純青。但他們骨子里,還是擺不地主老爺那一套。
也許是深固的那套思想、也許是儒家文化的浸染、也許是自給自足的環境讓他們不像西方那些強盜般的新興貴族那樣有開拓……
也許還有更多原因,總之我們的縉紳們有了銀子也不會去想著推進制度的創新、建立新的經濟秩序。他們只想兼并田地、耕讀傳家、科舉為、平步青云……
而西方那些強盜起的資本,卻能在這場白銀貿易中漸漸強大。就像我上次與你說的,等他們完了黃金儲備,白銀貶值,這場惡行循環就會被打斷,為一場深重的災難。
但這個天災人禍不斷、經濟幾乎崩潰的楚朝,已經等不到這場災難了,它差點連現在都熬不過去。
比如,十年前,倭島為了控制白銀外流,頒發鎖國令;西班牙在馬尼拉屠殺我們兩萬四千人,馬尼拉航路中斷。
這兩件事,使得倭島和洲流過來的白銀大幅減,又加速了我們的經濟崩潰。
總而言之,我們這個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也不知有多人在給它掘墳。”
唐芊芊聽到這里,搖了搖頭,道:“既然如此,笑郎何不舉兵南下,把這些國之蠹蟲殺個干凈?”
“是啊。”王笑嘆道,“殺一人為罪、屠萬為雄。要殺,就要殺數百萬人。
以前江南提供天下八的賦稅,可見縉紳勢力,同時又有無數文、武將、士卒、文人、雇工、佃戶、仆從他們籠絡,整個利益網之下恐有數百萬人。
殺盡江南這百萬人,看起來是最簡單的辦法。
但,我若是要這麼做,先死的人是我。
鄭元化到了江南,何嘗沒有想過殺盡那些蠹蟲?但他用誰來殺?五軍營?
當年在京城,五軍營是完全被鄭元化掌控的,到了江南之后迅速被整編三萬嫡系兵,控制江南局勢,曹浚一躍為鄭黨麾下第一大將。
但你看,一旦鄭元化了江南利益,曹浚毫不猶豫選擇了背叛,昔日鄭黨手中的刀,一刀就砍下鄭元化的人頭。
鄭元化不是沒料算到這一點,所以另建鐵冊軍,破格提撥賤民出的黃斌為總兵。結果呢?
利字當頭,黃斌真能為鄭元化殺盡那些蠹蟲嗎?
到了江南,要面對的就不是建虜那種大無腦的莽夫了,要面對的是四億兩白銀構建起來的龐大利益網,是腐化了百年的人心背向。
銀子不會殺人,但銀子可以收買殺人的人。
我麾下的人與鄭元化的人有何區別?也許更有理想抱負……也許吧……但在利益面前,抱負能撐多久?
我還活著、而鄭元化已經死了。不是因為我比他聰明。而是北方的形不一樣,連年的戰已經打破了舊有的秩序;北方曾經有很多敵人,轉移了主要矛盾……即便如此,我這些年也是九死一生,運氣好才沒死。”
王笑說著,起踱了幾步,又道:“另外,就算殺盡這些江南縉紳又如何呢?他們除了是蠹蟲,他們也是我們楚朝的基。
趨利是人的本,換個人就不趨利了嗎?
另一方面,正是這些江南縉紳,他們家里也培養出了許許多多的俊才,其中不乏有滿腔熱、想要經世濟民者,這些人凝聚著我們大楚傳承數千年的底蘊,是我們發展數千年的果。
殺他們,毀掉楚朝的基、底蘊、果。然后呢?回到小農經濟的封閉社會?重復一個三百年必亡的封建王朝?”
王笑說到這里,閉上眼,知道自己還有另一個辦法。
就好像清朝所做的,只要承認原本的王朝留下的制度,科舉功名、田畝賦稅一切照舊,江南縉紳可以毫不猶豫地歸降。
從此,滿洲貴族與縉紳貴族一起攜手,繼續剝掠著這片土地上的普通民眾。
隨著這些年戰的人口銳減、隨著蕃薯等農作的普及、隨著愚民政策的鋪展……天下也能漸漸‘平定’。
就像是給這個病膏肓的王朝再來一劑麻藥、一劑牙片,一切就平和下來了。
但,這不是他要的……
而且,王笑明確的知道,他與清朝不同。
他沒有清朝在關外四十年的經營,沒有數次塞搶掠來的人口財富……他沒有這些原始積累。
他的力量是來自于自耕農、小地主、寒門文士,以及士族中的妥協派和心懷抱負之人。
他只有通過改革,打破原有的分配制度,才能保證這些人的利益。
這注定了他的制度滿足不了江南縉紳的胃口,注定他不能像清王朝那樣傳檄而定江南……
到今天,坐在了這個位置上,王笑才對原本那段南明的歷史有了更深的了解。
為什麼那些士大夫會做出一個一個看起來蠢到令人發指的決定?
那其實一點都不蠢,他們每一個決策,都是為了自和門戶利益算計到極致的最優解……
王笑心想著這些,轉頭對唐芊芊道:“我不能殺江南縉紳,又不能容忍他們繼續像以前一樣分配利益。
所以,我必須趟出一條新的路出來。這才是我先收復琉球、變法、開海的原因。
我需要先把田地的政策定下來,讓縉紳大族無法再繼續兼并田地。他們要牟利可以、要海貿也可以,依朝廷的規矩來;
我需要讓朝廷來主導海外貿易,建立關稅制。以確保平定江南以后,讓他們不再能踢開朝廷,牟取巨大的私利;
我需要先發行紙幣,把幣權收回朝廷,不再讓私人貿幣大肆流易,搞天下的經濟系;
我需要轉移我們楚朝的矛盾,把臣民的視線向外轉移,以避免矛盾的集中發,減戰爭失敗的風險;
我需要讓朝廷來主導海貿、控制海權,把這塊利益的糕點做大、并把切糕點的刀掌握在手里……
如此,我才能順利平定江南。否則一里踏進那個泥潭,到最后也許是它吞噬我。”
“……”
唐芊芊深深看著王笑。
其實還是聽不太懂這些。
王笑所說的,是帶著后世的目對歷史規律進行總結,加上他現在的地位帶來的眼界,歸納出來的東西。
這些容,放在后世任何人眼里大概是稀疏平常、百出。
但對于這個時代的唐芊芊而言,已太足夠讓崇拜王笑。
崇拜他的目卓絕、為萬世開太平的懷抱負、一人定天下走勢的氣勢……
也許又不是因為這些,是覺得自己的夫君為改變世間疾苦而苦心孤詣時的樣子……實在深深吸引了。
只有在他面前,才會有這種小姑娘的癡迷。
于是,唐芊芊看向王笑的眼神愈發深。
昨天涌起的那點小氣也就此消褪下去。
同時,心里還泛起有一個想法——這樣一個笑郎,若自己想要獨占,未免太過貪心了,是要折壽的。
……
王笑被唐芊芊這樣看著,微有些不好意思,拉過的手,又輕聲道:“所以,你明白了嗎?控制海權很重要,我做這些,是有目的的。”
這句話,卻讓唐芊芊恍過神來。
含嗔瞪了王笑一眼,踩了踩他的腳,輕輕拉著他的耳朵,輕聲罵道:“所以呢?你為了控制海權,跑去和布木布泰又睡了一覺?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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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場大朝會,王笑的治國思路開始鋪展下去。
整個北楚在他的意愿下,一邊是新政如火如荼的展開,一邊是許多人把目放到海上,議論著如何在海貿中如何牟取利益。
楚朝的航海法案如何頒布、關稅如何制定、營和私營之間的關系如何解決、如何向化外夷民宣揚‘大楚圣制’……等等一系列問題被擺在了朝中百的案頭。
這些,吸引了北楚士縉的目,又反過來減了新政推行的阻力。
在這種氛圍中,王笑又漸漸開始放權、躲懶。
前陣子他不是這樣的……鄭元化剛死的時候,王笑有過一段時間很是勤勉。但勤勉了一段時候,他還是故態萌發,對政務捉大放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