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政事堂。
馬超然了額頭,只覺頭都要炸開了。
還在慷慨激昂地說個不停的人是如今南楚新任的兵部尚書衛雍文。
“北楚這三路大軍齊頭并進,東路,林紹元由淮安進至泗州,十一日直趨盱眙,十三日盱眙陷落,十六日攻取天長縣……今日,揚州總兵曹浚急報到了,天長縣已降,林紹元已兵圍揚州城……”
馬超然聽了,又是拿手一拍腦袋,哭無淚。
衛雍文又道:“中路,秦山湖先取廬州,直趨滁州,沿途風而降;西路,秦山河已攻陷銅陵,順江而下攻打蕪湖。
早些為了防備孟世威,滁州總兵丁澤威已率兵在太平府駐防,正好可在蕪湖與秦山河決一死戰。
但若是滁州失守,則丁澤威必退,他一退,蕪湖危矣、太平府危矣,北楚中路、西路會合渡江,則南京危矣……”
應思節看著地圖看了好一會,眼睛里滿是,緩緩道:“調往揚州支援的兵馬不必再去了,速往滁州吧。”
“左丞,這是上午才下的令,又改?”
“我們下令的速度都快不過北楚破城的速度,還能如何?”
應思節頹然道:“五日丟了七縣,揚州都只剩府城了,再增援還有何益?不給丁澤威守住滁州,他怎麼能放手與秦山河決戰。”
馬超然道:“揚州若失守,南京一樣危矣!”
衛雍文道:“曹浚的兵馬守城綽綽有余,能守住自然能守住,守不住……”
“他昨日才說要守盱眙,能守住才怪了。”
“他還是有一戰之力的。”應思節嘆息一聲,問道:“今日各地勤王兵馬到了多?”
衛雍文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鄭芝龍?”
“折奏到了,請陛下到福建去。”
“……”
堂中幾個重臣都沉默了一會。
馬超然明明到很悲傷,但不知為何心里又有些發笑。
笑自己養了個好兒子,好兒子一天到晚說說說,說的好事沒一個準,說的壞事一個不落地全發生了。
應思節坐不住了,起踱來踱去,喃喃道:“如何是好啊?”
衛雍文道:“唯死戰爾,我督師滁州、太平府,阻止北楚中西兩路兵馬匯合,請閣臺大人督師揚州。生死存亡,在此一戰了。”
……
等衛雍文離開,馬超然與應思節對視一眼,應思節喃喃道:“我們都是丞相了,他還稱‘閣臺’。”
“唉。”馬超然心里暗罵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意這些,問道:“派誰去揚州督戰?”
堂中一個個重臣都盯著地圖作思索狀,無人答話。
應思節四下看了一眼,忽問道:“錢參政怎麼沒來?”
“錢大人病了……”
“……”
議到最后,還是應思節表態誓與陛下、與南京共存亡,幾個老臣的士氣再又振作了一些。
馬超然離開政事堂,心里只有無盡的牢。
——“跟著這些蠢材議事,還不如去求鬼神弄死王笑!”
~~
回到家中,馬超然第一件事就是到前院看法事。
這場法事要做七七四十九天,據說到時法事一,那些被王笑所殺的數萬冤魂就會從地府出來,把王笑帶走。
如今已過了三十八天,只要再等十一天,王笑暴斃,江南就可以守住,他馬超然還是宰執天下的丞相……
看著眼前揮舞的靈符,心里想著這些,馬超然卻是老眼一酸,兩行濁淚流了下來。
后有腳步聲響起,是馬叔睦又過來了。
這小子一天到晚不去衙門,蹲在家里擺譜。
“你別勸我,我是你爹,你別勸。只要十一天,只要再等十一天……”
“父親你清醒一點吧。”
“閉!我就是不想清醒!”
馬叔睦無奈,卻是道:“孩兒探到一個消息。”
他湊過去,在馬超然耳邊低聲道:“應思節這個老王八,表面上說著要誓死一戰,背地里已經在準備把陛下帶走了……”
馬超然猛得回過頭,眼神瞬間恢復清明,臉從失魂落魄轉為然大怒。
“你說什麼?!”
“我們再不下手,陛下就落在人家手上了……”
~~
五馬渡。
渡口在南京城北、長江邊上。
相傳西晉末年,八王之后,瑯琊王、彭城王、西王、汝南王、南頓王這五位王渡江至此,其中,瑯琊王司馬睿所乘坐騎化龍飛去,為其稱帝前的吉兆,時人歌謠有云“五馬浮渡江,一馬化為龍”,故此稱五馬渡。
衛雍文拜別天子,火急火燎出了城,好不容易調了大軍,正準備渡過長江、馳援滁州,忽有一隊騎兵從南京城趕了出來。
“衛督師!”
“何事?”衛雍文急問道:“是一應軍錢糧已準備妥當?”
“政事堂急令,鐵冊軍不必赴滁,速回南京聽調!”
衛雍文愣了愣,腦子里嗡嗡作響。
“請衛督師喚黃總兵接令……”
“閣臺們是什麼意思?長江以北不要了不?”
“這末將就不知了,請黃總兵來接令。”
衛雍文叱道:“接令接令!一日三令,上午要援揚州,下午要援滁州,現在又要守南京。到底是前線更急還是南京更急?朝廷還有沒有章法?!”
“請督師恕罪,末將只是奉令行事……”
衛雍文也不知再說什麼好,頹然揮了揮手,轉向五馬渡走去。
這日下起了雨,原本被派出增援的五萬鐵冊軍又掉頭返回駐地,只有衛雍文帶著三萬雜兵冒著雨、連夜渡過長江。
夜里,江面上小船來回,士卒們穿著漉漉的裳抱著胳膊在船上發抖。
而南京城,馬超然輾轉反側無法睡,最后還是披上服起來。
他憂心忡忡地穿過走廊,走到了做法事的靈閣前。
“下雨了,會不會影響這場法事?”
“王笑這妖孽命,知到貧僧要取他的命……馬相放心,貧僧可以鎮住他,不過,這靈閣還要再添一些供品……”
遠,馬叔睦站在閣樓上看著這一幕,眼神有些落寞。
有人走到窗前,環住他的腰。
“二郎又不陪人家,站這里看什麼?”
“沒看什麼。”馬叔睦回過頭,住的下,道:“你真的很,服伺我也服伺得很好。”
那人眼中浮起一抹,很快,卻又變為痛苦。
“二郎,痛……松手……”
馬叔睦沒有松手,掐著的脖子,道:“可惜我要離開南京了,不能帶上你,今生,我們緣份已盡……”
雨下了整整一夜,天漸亮。
馬超然又供上了許多金銀,終于睡。
馬叔睦理了妾的尸,轉回書房。
南京城外,沒有屋檐遮頭的流民們躲進樹林,盼著這場雨早點過去。
衛雍文也終于把三萬雜兵渡到了長江北岸,踩著泥水,向滁州城趕去。
在他們后,有將高喊道:“我們回南邊,把剩下的船只全都鑿穿!不要給北楚的逆賊留下一艘船!”
“是!傳令下去,鑿穿剩下的船只……”
~~
十月二十三日,秦山河率北楚西路大軍攻至蕪湖,丁澤威退守太平府。
短短半日,蕪湖守軍投降。
至此,北楚西路大軍距南京之前已隔了一個太平府。
同時,中路的秦山湖已率軍攻至滁州城下。
秦山湖當日便下發檄文,告諭城中文武,如無欺男霸之劣跡者,可安心降。
北楚軍這一路打過來皆是如此。
有時遇到清廉正直的員開城投降,直接納降再清算。
也有遇到跋扈軍閥與貪劣紳,這時候往往城中百姓有趁夜開了城門,北楚軍直接殺城中。
秦山湖最怕遇到的那種就是平日里清廉正直、卻又死腦筋的,有些文頗百姓戴,又要維護社稷正統,能帶著滿城人負隅頑抗;有些武恤士卒,麾下將士愿為其效死,也是死戰不降……
這些人雖然不多,但總是有的。
秦山湖怕他們倒不是怕打不過他們,他怕的是每次把這些人殺掉,心里都覺不是滋味。
這次,秦山湖就在滁州城外遇到了衛雍文。
他抬著千里鏡看著衛雍文的軍陣,有些奇怪起來,嚷道:“怪了,這三萬人怎麼不進城據城而守,駐扎在城外算咋回事?瞧不起老子?”
~~
衛雍文當然也想進城守滁州。
但如今滁州城的守將是丁澤威的副將洪孝思,他擔心衛雍文進城后投降,害了丁澤威的家眷,于是下令封死城門。只派人每日吊下一些米面給援軍。
衛雍文又怒又無奈。
他雖掛了兵部尚書之銜,但匆忙上任,地方軍閥本不買他的賬。
若是大怒而走,一則長江北岸的船只已經被毀,并無船只可返南岸;二則一旦滁州失守,則丁澤威必定不能安心與秦山河決戰……
為了南京的安危、為了陛下的安危,衛雍文只好把這口氣咽下,率軍在滁州城外駐守。
他真不是瞧不起秦山湖,他每次向對面的北楚軍,也實在不知這一戰要怎麼打……
~~
秦山湖并未馬上發起攻勢,只派探馬打探況,又與軍中參謀夏向維商議。
夏向維看過報,長嘆了一聲。
“怎麼?”秦山湖道:“這姓衛的是什麼名將不?很難打?”
“沒什麼。”夏向維又嘆了一聲,喃喃道:“只是覺得衛雍文這些人太可憐了。”
他思來想去,又道:“秦將軍不如停戰一日,我去勸降他吧?”
“軍如火,可耽誤不得。”秦山湖道:“可別等秦山河、林紹元他們把太平府、揚州都打下來了,老子還在這滁州城外。”
“就一日。”夏向維有些無奈,道:“衛雍文的兵糧一日都撐不過,到時不戰也就自潰了……”
雨不算大,只是連綿不絕,下個不停。
就是這樣的雨天,夏向維與衛雍文戰場上相見。
隔著三十步遠的距離,夏向維看向雨幕中的老者,喊道:“我們并非完全不接投降,只要是未曾民的文武員,皆可投降。洪孝思不降,反而封閉城門,生怕百姓與我們接,可見平日必定倒行逆施。衛公一世清名,何苦為這等小人守城,反害了將士命?”
衛雍文道:“老夫守的是大楚的正統社稷,不是洪孝思。”
“衛公是對我們有顧慮才不降嗎?”
“你激我也無用,老夫知道你們行軍南下,一路清算員、整頓吏治。老夫這一生明磊落,不怕人查。”
“那就請衛公保全士卒百姓命,降了吧。”夏向維道:“這一路而來,請降者無數,十之七八都被我們懲。讓晚輩開口相勸的,衛公是第一個。”
“……”
衛雍文沉默了許久,忽然問道:“年輕人,在你眼里,老夫很蠢吧?”
“實話實話,在晚輩眼里,衛公的忠心只是愚忠而已。”
“但隆昌皇帝才是先皇嫡系脈,這是正統,是綱常!”衛雍文放聲喊道:“我冠華夏有別于狄夷,就在這禮儀綱常。若連這綱常都不守,你們何必驅逐建虜?”
夏向維道:“我等為的是蒼生、為的是文明。”
“老夫為的是天下的秩序。長有序,嫡庶有別,不可紊。隆昌皇帝是天下正統,就必須有人為他竭忠盡智。否則尊卑禮儀一,國將不國!”
“衛公不愿降?”
“唯死戰爾。”
……
然而,就在夏向維勸說衛雍文的時候,楚軍大營已派出許多士卒向南楚軍營喊話。
“大家都是同胞手足,愿降的過來,這邊有熱粥喝……”
“有熱粥喝,有帳篷遮頭,有干凈裳……”
一聲聲的喊聲中,等衛雍文轉回營帳,看到的就是越來越的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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