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林芳洲翻了幾次，耳聽到旁的人呼吸均勻，酣甜夢，輕手輕腳地坐起，下床。

月過破爛的白窗紗照進來，薄霧一般。林芳洲借著這月，走到外間，翻找到一把生了鏽的菜刀。

找刀的途中還不小心踢到一隻老鼠，嚇了一跳，引得低聲咒罵：“你這沒見識的畜生，老子一粒米都不曾有，床上倒有塊，你去把他叼走吧！”

那老鼠大概是來慣了，也不怕人，被林芳洲踢了一下，翻個，左顧右盼一番，發覺似乎真的沒什麽東西可吃，這才揚長而去。

林芳洲心想，家必定是風水寶地，連老鼠都要了。

拿著菜刀走進臥房，床上的人正安分躺著，一不，死人一般。想必是已睡得沉了。林芳洲一手舉著菜刀，一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有些心虛，便輕聲喚他：“小傻子？小傻子？你睡著了嗎？”

他紋不，沒有給任何回應。

林芳洲的手有些汗，微微發著抖。在心裏不停地對自己說：殺了他，他是反賊，早晚會死，殺了他，把他埋掉，神不知鬼不覺，就太平無事了……

殺了他！

咬了咬牙，握刀的手漸漸用力。

床上的人卻突然緩緩睜開眼睛。

月下，那雙眼睛烏黑瑩亮，定定地看著。

林芳洲呼吸有些急促，那菜刀舉在半空中，仿佛被千鈞重的無形力量阻擋著著，落不下去。

如此僵立了一會兒，林芳洲突然將菜刀重重往地上一摜。

終究，是下不去手啊……

翻躺在床上，氣呼呼地說：“睡覺！”

……

第二天，林芳洲想到一個新的辦法。

之所以不敢報，是因為救了反賊，而且還窩藏了他——可誰知道這些呢？隻要一口咬定，這小傻子是突然闖進他家裏，還了的東西，抓到他之後發覺他不同尋常像個反賊，這才去報……那樣不就能把這禍害轉出去了？

林芳洲找了繩子，把小傻子綁起來扔在床上，接著便出門直奔縣衙。

那縣太爺正有些焦頭爛額。

近日山中出了老虎，吃了好幾個過路的人，他昨日發下文書，重金招募勇士上山殺虎，當天便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獵戶上了山，結果到現在還沒回來，隻怕是兇多吉了……

不僅如此，那兩個找小孩的殺神又回來了，臉沉地坐在他的會客室裏。

縣令覺特別委屈。明明這幾天什麽都沒查到，他們怎麽就死賴著不走了呢……

“會不會……”縣令壯起膽子，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測，“會不會，他已經被山中的野吃了……？”

兩座殺神齊刷刷把目釘向他，他果斷閉。

室一陣沉默，縣令如坐針氈，他低垂著眼睛，目落在他們的腰刀上，突然腦中靈一閃，說道：“兩位大人勇武過人，定是世間難得一見的高手。”

大殺神沉著臉紋不，二殺神笑道：“你這馬屁拍得，我弟兄們已經聽膩了。”

縣令賠笑道：“下無德，使境招致虎患。我縣百姓所不幸者，有我這等無德無能的父母，所幸者，有兩位大人貴趾駕臨……”

二殺神不耐煩道：“囉嗦什麽，你有話直說。老子最煩你們這些文掉書袋！”

縣令嚇得一抖，連忙說道，“下是想說，能不能……請二位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去除掉那禍害人間的虎患……”

嘭！——大殺神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冷冷說道：“我們是來找人的，不是來打畜生的。”

“是，是……”

這時，外麵有衙役稟報道：“太爺，有個林芳洲的，說是要見太爺。”

“讓他走。我不是說過今天不見客嗎？”

“可是他說……他說，此事關係重大，能讓太爺加進爵。”

縣令正沒好氣呢：“胡鬧！讓他滾！再不走就打二十板子！”

“且慢，”二殺神似笑非笑地看一眼縣令，說道，“不如他進來看看，是怎樣加進爵的好事。”

自從做了那個決定，林芳洲總覺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出是為什麽。覺得可能是自己太張了。走進會客室時，發現除了縣太爺，裏麵還坐著另外兩人。

其中一人的麵相很不好，兇的，目如狼一般兇狠銳利，林芳洲被他看一眼，立刻嚇得渾一冷，頭皮發麻。

仿佛被他的目釘住了魂，站在那裏，訥訥不言，如癡如傻。

“大膽刁民，見到本為何不跪？”縣令見到，可算能抖一點威風了。

二殺神突然說，“又不是在公堂之上，就不要拘禮了。你看，他都嚇壞了。”

縣令點點頭，端坐著，問林芳洲：“你是林芳洲？”

“嗯。”林芳洲傻傻地點了點頭。

“你找本，是要稟報何事？”

“我抓——”路上背了無數遍的詞，幾乎要口而出了，可是看到那兩人聽到“抓”字時陡然冰冷鋒利的目，林芳洲腦突然五雷轟頂——明白到底哪裏不對勁了！

如果是府想要抓反賊，為什麽不大張旗鼓地下海捕文書？為什麽要地搞事？為什麽明明衛拐子與反賊毫無瓜葛，還要殺他？就算是他們覺得衛拐子真的和反賊勾結了，那麽為什麽不將他被殺的原因公之於眾、以此告訴大家不要和反賊勾結否則下場會很慘很慘？

他們要地抓人、殺人。

地！

隻要知道他們的，或者有可能知道他們的，都有可能被殺掉！

林芳洲心中仿佛拍過驚濤駭浪，嚇得肝膽俱碎，冷汗如雨。

縣令見這小子才說了兩個字就滿頭大汗，他很是莫名其妙，追問道：“你抓到什麽了？”

“我抓……抓老虎的方法想到了！”

“哦？真的嗎？說來聽聽！”縣令喜形於，心想這年真可謂及時雨，本正為此發愁呢！

“我，我覺得……老虎太兇猛，我們，嗯，不能，最好是智取。”

縣令點頭道，“確實如此。虎患總不該用人命去搏，是本魯莽了，枉送了那獵戶的命——你有什麽智取的好辦法？”

為了保命，沒辦法也要想個辦法出來。林芳洲此刻心眼子轉得比陀螺快，隻頓了一頓，便答道：“我聽人說，老虎最怕獅子了。不如，我們糊一個假獅子，去嚇唬那畜生？它害怕時定然隻顧著逃跑，屆時讓一些箭的好手在獅子後麵它……”

話還沒說完，縣令已經氣得拍桌子：“來人！給我打出去！！！”

兩個衙役推門跑進來，提著林芳洲的胳膊便走。

林芳洲急道：“太爺，太爺你考慮一下吧！便是不行也不要打我，打了我，以後誰還敢給你出主意呀太爺！”

雖然出了個餿主意，最後一句話倒讓縣令有些顧慮，便吩咐道：“轟走他便是，以後不許他踏進縣衙半步！”

衙役們提走林芳洲之後，那二殺神終於憋不住了，拍著桌子狂笑：“哈哈哈哈哈哈！這哪裏來的活寶！要糊個紙獅子去嚇唬真老虎，哈哈哈哈哈哈！”

大殺神似乎也覺得可笑，輕輕哼了一聲，哼完之後，他有些疑，問道：“他看起來很怕我？”

二殺神已經笑出了眼淚，聽到這話，他邊眼淚邊道：“你還不知道？莫說人了，連狗看到你都躲得遠遠的！”

縣令賠笑道：“不要說他一個平民百姓了，就是我這朝廷命，第一次見大人，也被震懾住了。”

那大殺神便不疑有他。

……

夜裏，林芳洲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想事。

三更的梆子敲響時，突然推了推旁睡的人：“小傻子，醒醒。”

那小孩被他弄醒，打了個哈欠，想要接著睡，卻把他推起來：“別睡了！”

他呆呆地看著。

“走，我帶你出去玩。”說著，找了件服給他披上。

那孩子雖呆呆的，倒很聽的話，拉著他的手，把他領出去，他便乖乖地跟著。

林芳洲自小在永州城長大，對這城裏的每一都分外悉。那縣城的東北角，有一年下了大暴雨，城牆被水衝得鬆了，附近居民誰家短一兩塊磚時，便去那鬆的牆角裏拿，拿著拿著，城牆被拿出一個窟窿，大小剛剛夠一個半大孩子鑽進鑽出。

林芳洲骨架子細，又瘦，試過，自己也能鑽過去。

現在，林芳洲把那孩子領到這牆，兩人都鑽了出去。

然後領著孩子繼續走，不一會兒，走到了河邊。

月亮很大，河水反著白，岸上雜草盤踞，樹影婆娑，萬都沉睡了去，連蟲鳴也不曾有。

林芳洲怕他回去找。用一繩子綁了那孩子的雙手，繩子另一端拴在樹上。了他的頭，歎氣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從救你那一刻起，就錯了，你……不要怨我。”

他並沒有掙紮，隻是看著的眼睛。

林芳洲突然有些難過。不敢再看他，轉大步走了。

他卻固執地盯著的背影。的影漸漸消失不見，獨留他於這天地之間。

於這天地之間，眼前滿地月，後一波寒涼。

……

林芳洲回到家，倒頭便睡。

一向睡得好，可這次卻失眠了。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那孩子。他呆呆地看著，傻傻地跟著，他那麽信任，那麽聽話……

他那麽可憐。

他明日被人發現，必死無疑。

這樣害死他，與直接用菜刀砍死他，有什麽區別？

林芳洲用被子蒙上頭，強迫自己睡。

模模糊糊剛睡過去，卻夢到他被人砍死，滿是，提著頭來找，問為什麽不救他……

“我不能救你！我不能救你！”林芳洲夢裏急切地呼喊，一下子醒了。

滿頭都是虛汗。

著窗戶，過破敗的窗紗，看外麵的街道。

更夫提著燈籠經過，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

再過兩個時辰就該開城門了。

再有兩個時辰，他就會被人發現了。

再有兩個時辰，他就要死了。

林芳洲害怕極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既不想害死他，也不想害死自己。難道這世上，就沒有一個兩全法嗎？

就算有，也等不了了。因為他就要死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林芳洲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麽*藥，突然抓起服跑出去，鑽出城牆，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河邊。

他還站在那裏，連作都不曾變過，仿佛他是一尊雕像，在這天地洪荒之中靜立了千年。

林芳洲跑過去，解掉繩子。不敢看他，隻是埋著頭，小聲說道，“走吧，我們回家。”

說著拉起他的手。

他站了太久，早已雙腳發麻，邁一步，差一點摔在地上，好在拉著他。

林芳洲於是將他背在背上。

夜有些涼。方才跑得太急，出了一頭汗，現在河風一吹，竟吹得打了個噴嚏。打完噴嚏，林芳洲問道：“我說，你冷不冷啊？”

也不指他回答。

突然，嘀嗒——嘀嗒——

覺有熱燙的滴在臉上，一滴一滴，雨點一般。

然後，聽到耳邊一個聲音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