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文廟。
臺階上,酈老夫子忙裡閒,着旱菸。
天氣有些悶,夏日的拋灑在人間如溫酒。
一個瘦小的老人在廊道那邊一溜煙跑過來,路上的君子賢人瞧見了老人,都要稱呼文聖,老人每次都會使勁點頭,不耽誤腳步就是了,坐在臺階一旁,朝酈老夫子豎起大拇指,笑道:“仗義!謝了。”
酈老夫子揮了揮煙霧,“在聖賢扎堆的文廟裡邊,不過講句公道話,還要得句謝,什麼道理。”
老秀才嘿嘿笑道:“你是出了名悶葫蘆,難打道,我這不是沒話找話麼,怎麼還當真了呢。”
酈老夫子疑道:“這麼大的好事,怎麼就沒趕過去湊個熱鬧?”
老秀才呵了一聲,沒說什麼緣由。
酈老夫子沉默片刻,煙桿磕了磕臺階,說道:“大夏天的,文聖先生想不想聽幾句冬天話?”
老秀才立即豎起一隻手掌,“別講!不聽!”
酈老夫子自顧自說道:“無依無靠,兩手空空,生生劈開的嶄新境界,別有天地,不容易。”
老秀才趕忙勸阻道:“可以了可以了。後邊的半截話,且餘着。大好日子,酈老兒你休要說啥晦氣話,壞我心,你敢壞我的心,我就敢去糟踐你的私藏菸草。我們讀書人說話,一口唾沫一顆釘!”
酈老夫子繼續說道:“越往上走,越要站得穩。”
“兩個空拳握古今,掌生死,遞劍,得手了還須肯放手。”
“一條竹杖挑風月,扛名利,擔時勢,系肩時也要會息肩。”
原來如此。老秀才悠悠然笑道:“這個順序好,好啊。我總說酈老兒你對我的學問推崇備至,只是臉皮薄,藏得深,那些年輕人總不相信。”
畢竟順序不同,就會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
老秀才拍打膝蓋,是啊,有所爲是爲了將來底氣十足的無所謂,無所謂是因爲曾經問心無愧的有所爲。
酈老夫子說道:“我對你這脈學問推崇還是不推崇,公道自在人心。反正我很清楚,你的幾個學生,對我的學問都比較看重。”
老秀才剛想口吐芬芳,卻聽酈老夫子說道:“君子賢人的頭銜,或是當個掛名的書院副山長,甚至是學宮的司業,就算文廟這邊要給,你也要勸關門弟子別收,沒有半點意思,只會白白增添好些負擔。”
老秀才啊了一聲,一時間竟是不好接話了,君子賢人副山長啥的,確實沒啥意思,可這學宮司業還是要考慮考慮的吧?
不曾想酈老夫子吐出菸圈,手持旱菸杆,接下來那句話,讓見過大風浪的老秀才都要目瞪口呆。
“要我看說,文廟還是太小家子氣了,禮聖也不對,真要給個儒家份,扭什麼,大方點,直接給個文廟副教主。”
老秀才愣了愣,趕忙手一掌拍在酈老夫子上邊,慌慌張張嘀咕道:“不興說,這個可不興說啊!”
幾個想要與酈老夫子請教學問的文廟儒生,他們看到這一幕更是嚇了一跳,就算沒聊好,文聖怎麼還上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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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規格最高的一門五道,過了這道門,就是宮城了。最爲高大寬闊的居中券門,按例只有皇帝可以通行,但是今天皇帝宋和與陳平安就是一起走在這條門道。想要走兩側稍矮的券門,也不容易,要麼投個好胎,一生下就是皇親國戚,要麼運足夠好,能夠文上柱武巡狩,真正做到位極人臣。
後邊皇城道兩邊的看客們,都猜測兩撥劍仙就是走這兩道門,朝廷確實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結果大驪宋氏又破例了,兩撥劍仙沒有改變路線,而是徑直跟着皇帝陛下和新任國師,一起走在了這條門道上。
天子重英豪。
整座京城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瞬間發出一陣陣更爲熱烈的呼喊,大驪,大驪!
置其中,線略微昏暗幾分,明顯也要比外邊蔭涼幾分,郭渡轉頭與道輕聲問道:“還好吧?”
凌薰赧笑道:“頭回見到這麼多的人,確實張得不行。不過還好,只管盯着你的背影,心中默唸幾篇道訣就是了。”
只因爲凌薰有個奇怪的習慣,只要人一多,就張。而且只要到了某個臨界點,凌薰就會變格極端的另外一個人,出劍極其暴,的殺力也會高出一大截,接近於仙人境。
蠻荒天下那邊也有些王朝的雄城巨鎮,有大量修煉人形的妖族修士,到走,凌薰就從不涉足。記得當年郭渡第一次見到凌薰,便是在一座徹底淪爲廢墟、山海的仙家道場,仙府百來號修士,就沒有全的,只見滿煞氣、一尊殺神似的子劍修,滿臉淚水,悔恨不已,擺出橫劍自刎的架勢……已經恢復理智的凌薰還不忘勸阻郭渡遠離此地,不要靠近。那會兒的郭渡想法也簡單,在蠻荒這邊殺誰不是殺,好事啊。
不管是離開蠻荒來到浩然,還是進南婆娑洲爲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或是莫名其妙就加落魄山,參加這場慶典,凌薰都是夫唱婦隨,沒有任何異議。凌薰沒有去過戰場,跟道郭渡在蠻荒俱是名聲不顯,一直以尋幽探勝、涉足址境爲煉劍修行之外的“道餘”樂事。
但是不知爲何,那幅耗費數百年、心繪製出來的堪輿圖,郭渡至今還沒有給齊廷濟。郭渡不說原因,凌薰也就不問。
郭渡以心聲說道:“我信不過不求虛名、只重實在的齊廷濟。所以我要進龍象劍宗,親眼看一看齊廷濟的爲人世,再做決定。怕就怕齊廷濟迫於形勢當一回英雄,是爲了將來好做一番掀翻天地功業的梟雄。”
劍氣長城最後一場攻守戰,三位戰功顯赫的刻字老劍仙,只有齊廷濟全而退,董三更戰死,陳熙兵解轉世。此外納蘭燒葦靠一盞長命燈續命,甚至就連老聾兒都跌了一境。
凌薰不諳世,好奇問道:“那竹素和金鋯他們幾個,也都是存了與夫君一般的心思?”
郭渡無奈解釋道:“不一樣,他們是真心投靠齊廷濟。只說一層文聖關門弟子的份,就嚇退了高爽、黃陵幾個,誰願意跟文廟牽涉過深?一層份,又讓梅龕心生戒備,再加上竹素跟竹庵的關係,以及蕭愻跟左右的恩怨,陳平安既是又是左右的師弟,設地,換我是竹素,也要心裡打鼓。”
在郭渡眼中,一般而言,蠻荒天下的修士,要比浩然更爲重視師門道統,它們卻幾乎沒有任何家國的概念,既然家國觀念都極爲淡薄,何談“天下”?浩然天下到底還講究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說荀淵與完老景截然不同的後名,仍是王敗寇的路數,那麼對於醇儒陳淳安的苛責,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至於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看法很簡單,反正兩邊都不是好鳥,關我屁事。若是蠻荒大軍能夠繞過劍氣長城,直接侵浩然九洲,你看郭渡他們管不管?蕭愻,張祿他們幾個,還有那位據說在城頭刺殺過新任陳平安的劍修,也不見得郭渡就會視他們若仇寇。事實上,相當一部分私劍,能夠活着離開蠻荒,或是至今還匿在那邊,都要歸功於蕭愻這位上任的知不報,是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等到知到竹素的那顆道心趨於穩定,齊廷濟笑着以心聲詢問竹素,“效果如何?”
竹素穩了穩心神,神采奕奕,道:“極佳。效果比起磨盡一大塊斬龍臺還要好。”
原來竹素的本命飛劍之一,名爲“三籟”,飛劍的淬鍊,與天地間的一切聲音都有關係。歸功於陸沉率先提出了天地人三籟,竹素早年在劍氣長城,爲了提升這把本命飛劍的品秩,曾經先是專門研音律之學,只是裨益有限,無法支撐打破元嬰瓶頸,就再轉去戰場,最終更是主要求擔任私劍,潛蠻荒,算是公私兼顧,對於一位暢遊人間的玉璞境劍修而言,天籟好求,地籟常見,唯獨人籟,反難事。要知道竹素曾經一發狠,決意要舍了一副,差點就轉去當神靈了,但是被勸阻了。
方纔整座京城,山呼海嘯一般的“唱名”,高爽他們只是各懷心思,對浩然、對大驪、對陳平安都有更深的認知和,竹素卻是獨機緣,坐擁天時地利人和,實實在在閉關煉劍一場了。關鍵是大道坦途,旱澇保收,劍修竹素坐其!將近百萬人,幾乎人人心無雜念,同時高呼“竹素”真名,這若還不是一份人籟,怎樣纔算?
況且在齊廷濟的提議之下,當然他有意無意選在陳平安和寧姚之後,幫着解釋了幾句,提議劍修們各自分出一縷心神將名字附着在竹素的飛劍之上,此舉形若撰文在紙、銘刻於碑,如僧人住錫講法,似道士借廟歇腳,一起“讓名”於主人。那麼擁有這把本命飛劍的竹素,宛如祠廟裡的山水神靈,獨自消着最爲粹的香火。
竹素激得不可抑制,聲道:“破境有了。”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於仙人境的執念,超乎外界的想象。
齊廷濟提醒道:“提議是我說出口的,這座不是道場勝似道場的‘神龕’,卻是陳平安打造的,當然,第一個毫不猶豫答應此事的,是小陌先生。”
如果當時被唱名的小陌保持沉默,選擇置若罔聞,那麼謝狗肯定就會跟上,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之後米裕、姜尚真他們這撥落魄山老人的選擇,就顯而易見了。即便齊廷濟率先寄名於三籟,站在他之後的陸芝,以的一貫格,也未必會照做。就算高爽他們都念舊,算上梅澹盪,還是會大打折扣,估計能有目前這個最佳結果的三,竹素就該燒高香了。
竹素點頭道:“我心裡有數!”
謝狗以心聲讚歎道:“哇,用不了多久,以後就不能喊竹素姐姐,要喊竹劍仙啦。”
米裕笑道:“好事雙,我也跟着沾,以後再被稱呼爲‘米劍仙’,終於聽着不像是罵人的話了。”
齊廷濟微笑道:“金丹於家鄉,元嬰於戰場,玉璞於蠻荒,仙人於浩然?”
竹素說道:“希如此。”
陸芝說道:“之後飛昇於五彩?”
陳平安說道:“飛昇于飛升城,就更切題應景了。”
寧姚笑道:“期待。”
謝狗說道:“果真如此,竹劍仙的履歷,就是一部傳奇吶。竹素姐姐,有無付梓刊印的興趣,我可以刀幫你寫傳記。”
小陌點點頭,“確實值得一書。”
竹素赧。
梅龕跟徒弟走在最後邊,猶豫了一番,還是決定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幾句,“,必須承認,今天隊伍裡邊,我是私心最重的那個人,沒有之一。陸芝他們幾個,對我觀實在是很一般,我也清楚,我理解,怨不得他們。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我從不出口,就只是跟保證一點,只要不壞梅澹盪的大道,讓他能夠穩步證道,在這期間,必須有人來承擔罵名的事,或是見不得的髒活累活之類,我也好,弟子梅澹盪也罷,都沒有二話,只管私底下吩咐下來,做不好,就是我們的問題,做得好,只是我們師徒的本分!”
山下凡俗人各有志,當了神仙,機緣、使然,往往也是各走一邊,還要小心起了大道之爭。
梅龕有種直覺,若是說得再晚一些,就可能變餿飯了。
陳平安耐心聽完梅龕的心裡話,笑道:“師父對徒弟的護之心,我自己既是給人當學生,又是給人當師父的人,淑儀很能理解並且接。能夠收取梅澹盪這樣的弟子,是個人,恐怕都要額外珍惜幾分。我雖非正人君子,卻也不是小人,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以後我們宗門的規模會越來越大,山上恩怨在所難免,需要前輩和震澤劍仙暗中出力的地方,肯定會有,那我們就做個口頭約定,三次爲限?覺得三次多了,可以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