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試衛館——
“阿常!服都收拾好了嗎?”
阿筆仰頭對二樓喊道。
阿常——即近藤勇的正妻。
“嗯!收拾好了!”
樓上遙遙傳來阿常的回應聲。
這時,一位老人——橘家的老僕,九兵衛——急匆匆地奔向阿筆。
“夫人!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就候在外邊!”
阿筆聞言,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
當前,全江戶計程車民都正忙著逃難。
出於此故,牛、馬等畜力空前張。
一時間,竟出現了“江戶牛貴”、“江戶馬貴”的景象。
為了爭搶一匹牛、一匹馬,不時發生激烈的爭端。
幸虧幕府早有準備,派出大量差吏維持町治安,將制到最低限度。
倘若試衛館仍是以前那座“芋頭道場”,在當前這個節骨眼裡,任憑他們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弄來可用的畜力。
隨著青登的聲名鵲起,如今的試衛館已是江戶最名氣的劍館之一,財力、人脈大漲。
不過,饒是如此,他們也是四問了一大圈,才總算借來一輛馬車。
“總算是來了……快!把所有行李都搬到馬車上!咱們趕離開江戶!免得夜長夢多!”
九兵衛用力點頭:“是!”
說罷,他從阿筆手中接過沉重的行李,轉奔往玄關方向。
九兵衛雖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但他的子骨依然強健,並不輸給年輕人。
試衛館一行人屬於“有可去”的範疇,並不需要聽從幕府的安排去奧羽避難。
他們打算前往日野,投奔總司的長姐沖田。
“九兵衛,放完手上的行李後去一趟廚房,把我們的白糖都帶上!”
九兵衛頭也不回地回覆道:“明白!”
在江戶時代,晶瑩的白糖是貴重品,不可隨便丟棄。
叮囑完九兵衛後,阿筆轉過,準備返回臥房繼續收拾行李。
在經過佛堂時,陡然發現:自家夫君近藤周助正端坐在佛像前,低著頭,不知在做甚。
阿筆見狀,頓時到氣不打一來——大家都在忙活,你怎麼擱這兒懶?一念至此,不假思索地衝佛堂,口中嚷嚷:
“老頭子,你不來幫忙,在這兒做什……”
其話音戛然而止。
就像是瞧見什麼驚人的景,整個人愣在原地,怔怔地看著近藤周助的雙手——準確來說,是看向他手中的刀!
只見近藤周助將一把打刀平放在膝上,一手鞘,一手扶柄。
作之輕,像是在人。
對於這把刀,阿筆實在是再悉不過了。
正是近藤周助的刀:二王清實!二王清實——業八十工之一。
能夠切兩至四的人厚度的刀劍便是業。
想當年,近藤周助便是懸佩此刀,打敗無數英傑——同時也虜獲了阿筆的芳心。
揮舞二王清實,輕鬆戰勝強敵的英姿……哪怕到了今日,也依然潛藏在阿筆的心深。
自打上了年紀,逐漸退居二線後,近藤周助就過起了慵懶、閒散的日子。
每天曬曬太、散散步,跟普通老人沒啥兩樣。
莫說是舞刀弄劍了,他甚至鮮佩刀了。
這把跟隨他大半輩子的寶刀,就這麼被擺放在刀架上落塵。
唯有在保養刀,或是追憶往昔年華的時候,才會偶爾拂去其表面的塵埃。
阿筆看了看二王清實,然後看了看近藤周助,瞬間明白了什麼。
“老頭子,你……”
未等阿筆說完,近藤周助微微側過腦袋,看著妻子,面掛平靜的笑意。
“阿筆,你們先行一步吧。”
聞聽此言,阿筆頓時變了臉。
近藤周助是何意思,但凡是有點腦子的人都能聽出來。
“老頭子,你可別告訴我,你打算留下來!”
“你在想啥呢?!”
“你也不看看你現在多大年紀了!”
“就憑你這不就腰痠背痛的衰老軀,哪怕上了戰場也只會拖人後!”
“別說這種不著調的話了!”
“快走吧!馬車已經來了!”
說著手去拽近藤周助的肩——卻發現任憑自己如何使勁兒,哪怕用盡全力,也沒法拽近藤周助分毫。
對於阿筆的毒舌,近藤周助已是見怪不怪了。
在很多時候,是刀子豆腐心。
就好比說現在:儘管方才所說的話很不客氣,但言辭間所蘊藏的關懷、憂心已是溢於言表,語氣中出強烈的不冷靜。
那對正猛拽其肩膀的手掌,此時正微微發……
“……阿筆,你先冷靜下來。”
近藤周助說著出右手,按住阿筆的左腕。
著自對方掌心傳來的暖意,阿筆頰間的激之緩緩消褪。
連做了數個呼吸,逐漸恢復冷靜,雙掌不再發。
眼見妻子不再激後,近藤周助緩緩道:
“那些孩子……現在想必正為‘馳援江戶’而殫竭慮吧。”
他一邊說,一邊轉頭向西方。
他口中所說的“孩子”,自然是指青登等人。
“晚輩們正在浴戰。”
“既如此,我這個做長輩的若是抱頭鼠竄,似乎太不像話了。”
阿筆蹙起眉頭,沉聲道:
“老頭子,你已經一大把年紀了,早就過了可以盡胡鬧的歲數。”
“即使離開江戶,也不會有人責怪你的。”
近藤周助苦笑著搖搖頭:“那可不行。即使無人來責怪我,我也不想離開江戶。”
阿筆聽到這兒,忍不住地質問道:
“為什麼?!”
“……”
近藤周助抿,略作停頓。
頃,他換上認真、嚴肅的神,直視阿筆,四目相對。
“阿筆,我接下來的話,從未向任何人說過。”
“你是第一個聽客。”
“其實,在橘君組建新選組、提兵上的時候,我是非常想追上去的。”
“我也想去京都!”
“我也想要建功立業!”
“怎可惜……就如你剛剛所說的,我實在是太老了。”
“那時的我顧忌著老邁的軀。”
“我生怕給橘君他們帶來麻煩,所以強忍住了‘追上去’的衝。”
說到這兒,他咧開角,“呵呵”地發出自嘲的笑聲。
“可憐我浸劍數十年,到頭來卻未建寸功。”
“平生以來唯二值得稱道的績,就只有在江戶建立了這座試衛館,以及讓天然理心流在多地區小範圍地流傳。”
“在目送橘君他們上的那一天,我不心想著:我這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
“每天曬曬太、散散步,平平靜靜地在試衛館終老……我雖不討厭這樣的結局,但始終覺得憾。”
“我本已做好‘平靜死去’的準備。
“沒想……今日今時,我竟能遭遇這麼一場近在眼前的大戰!”
“老實說,在得知長州軍來襲、江戶告危的時候……那一瞬間,我到全發燙。”
“那一刻,我明白了:儘管軀已朽,但我還是不想認輸啊。”
“我的依舊滾燙!”
“一如這把依舊鋒利的刀!”
說到這兒,他猛地攥手中的二王清實。
“阿筆,我期盼已久的‘這一天’,終於來了。”
“若是錯過了,我這輩子可能就真要以‘退休老頭’的份終老,再也無緣變回‘劍士’。”
“所以……我想戰鬥!我要參戰!”
“這是我近藤周助的最後一戰!”
“生也好,死也罷,或是別的什麼結局,我都欣然接!”
此時此刻,任誰都能看出:老人上散發出驚人的“生命力”。
驚愕、恐慌、憂慮……一種接一種緒在阿筆頰間消漲。
為對方的家人,自然不願見老人去涉險。
本能地張了張,試圖勸阻。
只不過……在聽完老人方才那番肺腑之言,在看見對方刻下的昂揚神態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即使天照大神親下凡,也勸不回老人。
於是乎,緩緩閉口,轉而咬,低著頭,久久說不出半句話。
看著遲遲不語的家妻,近藤周助淺笑一聲,換回和的表。
“阿筆,不要出這樣的表。”
“雖然我剛剛說得好像要去赴死似的,但我才沒那麼容易死。”
“畢竟——”
他倏地拖長尾音,以左手單手握持二王清實,右手自然垂下,緩緩起,面朝旁的佛像。
下一息,他那對瞇瞇眼微微睜開,一縷縷芒自眼間迸而出。
與此同時,他“噌”地拔出手中的二王清實!銀白的刀彈而出!
雪亮的刀面映照出他那被癟的、佈滿昂揚神的老臉。
拔刀時所掀起的勁風,席捲全場。
“我可是天然理心流宗家三代目掌門人,近藤周助!”
……
……
江戶,講武所——
講武所頭取、劍聖男谷一郎大步流星地走向後院。不消片刻,一座小巧、緻、專供講武所高層使用的庭院映其眼簾。
同為講武所頭取、被譽為“武界的重鎮”、通多門武的窪田清音,此時正坐在這間庭院的緣廊上,眼天際,若有所思。
男谷一郎站在窪田清音的後,淡淡道:
“清音,柳營傳令:‘講武軍’全軍出擊!拼死一戰!”
柳營——對幕府的敬稱。
所謂的“講武軍”,便是由講武所負責組建、訓練的新軍。
這支新軍自組建起就因複雜的政治鬥爭而歷經曲折。
先後經歷了多次編、減經費。
直到德川家茂掌權、青登升任為陸軍總裁後,講武軍的生存環境才總算有了明顯改善。
在德川家茂、青登的通力合作下,講武軍擁有了跟八王子千人同心一樣的待遇,優先列裝西式槍炮,接時下最先進的軍事訓練。
聽完男谷一郎的通報後,窪田清音先是沉默,5秒鐘後長嘆一聲:“唉,要是長州軍能晚半年到就好了……”
講武軍有著跟千人同心一樣的病:雖然裝備有新式槍炮,但欠缺相應的訓練,尚未形可觀的戰鬥力。
一言以蔽之,講武軍目前的戰鬥力遠遠未到能上戰場跟敵人拼殺的程度。
男谷一郎同樣長嘆一聲:“即使吃力,也只能著頭皮上了。這是涉關江戶命運的大戰,由不得我們退。”
他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坐在窪田清音的旁。
“清音,你的如何,還能拉弓、揮刀嗎?”
窪田清音聞言,莞爾一笑:“怎麼?一郎,你這是想讓我上戰場嗎?”
男谷一郎平靜地回應道:“我說了,這是涉關江戶命運的大戰,由不得我們退。凡是有一戰之力的人,都得上陣——包括我在。”
窪田清音滿面無奈地攤了攤手。
“我現在已經無力抓刀。”
“指我揮刀殺敵,那肯定是沒戲的。”
“也就只有拉弓還勉勉強強。”
男谷一郎點點頭:
“既如此,在我提刀衝陣的時候,就勞煩你用弓箭來幫我打掩護了。”
窪田清音像是聽見什麼有趣的軼事,聳了聳肩:
“……一郎,恕我直言,在這個槍炮稱霸戰場的時代裡,我們的劍又能起到多作用呢?”
男谷一郎攤了攤手。
“也不盡然。”
“我們接下來將以江戶做戰場,同敵軍打籠城戰。”
“在地形複雜的街町中作戰,敵軍的槍炮難以施展,我們的刀劍還是能派上用場的。”
窪田清音咧了咧角,面自嘲神:
“唯有在仄的狹窄街道中作戰,‘武士之魂’才能勉強派上用場……真是稽啊。”
男谷一郎嗤笑一聲:“清音,這並不稽。”
“古往今來都是如此,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