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上的照片暈染變形，鐘意手背蹭過眼睛，才發現自己掉眼淚了。

冬夜不再靜謐，氣溫陡然回升，櫻花沉甸甸綻滿枯枝，這個世界被焰火一瞬間點亮。

哪有人第一張合影是兩個影子的呀？

可是，還是覺得喜歡得要命怎麽辦……

他是什麽時候拍的。

是在發現自己不高興之後嗎？

所以……他現在是不是在哄開心？！

鐘意角有了輕輕彎起的弧度。

看著那張照片，看他修長漂亮的手指落在腦袋上，在心裏默默許下的新年願。

希顧清淮迷途知返，希和他會有可能。

鐘意無聲笑起來，一夜無夢，睡得香甜。

翌日清早，鬧鐘一響，就神抖擻起了床。

因為要回老家，迫不及待想要趕最早的一班車。

起床時，顧清淮已經不見人影，但的電飯煲裏有正在保溫的南瓜粥，南博萬的小飯盆裏有他倒好的狗糧。

大人怎麽溫可這樣！

如果他是一個人的就更好了！

鐘意裏鼓鼓囊囊吃得滋滋，順便給顧清淮發了條微信：【我今明兩天回老家！南博萬麻煩你啦！】

信息發出去的那一秒，的小心髒了下。

可是，顧清淮沒有回。

早飯後，鐘意依依不舍和狗狗道別：“好想把你帶回家哦，明天見。”

雙肩包背在前，坐上回老家的大車。

從市裏上高速到城郊，視野裏從高樓大廈變冬天的荒山枯樹。

心髒卻是熱乎乎的，鐘意迫不及待想要投家的懷抱。

飯點，在燕城下車，寒風刺骨，呼吸都是可見的白。

理理圍巾戴上手套，一擡頭就看到一個剪寸頭的混小子雙手抄兜冷冷酷酷看著。

混小子已經比高一頭多，走到面前默不吭聲拎過的雙肩包，連句話都不說。

小屁孩如今長大了就知道耍帥，鐘意不跟他一般見識。

鐘意：“哪天放假的？”

南野：“年前。”

鐘意：“放多久？”

南野：“正月十六開學。”

鐘意羨慕道：“還是上學好，你姐我明天就要回去。”

推開家門，媽媽牌飯菜香氣撲面而來。

鐘意“嗷嗚”一嗓子：“爸！媽！我回來啦！”

親爸端著醬肘子從廚房迎出來，親媽從親爸後探出個腦袋：“快洗手吃飯！怎麽瘦了？”

南野冷笑：“這還瘦呢。”

“桌上那些零食，看到沒？”鐘意媽笑道，“都是你弟去買的。”

鐘意倒背著小手走過去，酸粽子桂花糕黃豆糍粑……全部都是喜歡吃的，笑瞇瞇彎起眼睛，在親弟腦袋上rua了一把。

南野拍開的手，嫌棄道：“能有點出息嗎？”

鐘意有些想笑，南野打小這樣。

傲鬼，真是跟顧清淮有一拼。

鐘意夾了一塊放到親弟碗裏：“吃吧，未來的人民警察。”

南野低頭飯，鐘意問：“明年畢業回來嗎？”

南野：“我要去清遠市局。”

鐘意拍拍他肩：“小夥子，賊有志氣。”

南野：“我師兄在毒支隊，我要去見我偶像。”

鐘意爸張了：“你要去緝毒？緝毒多危險啊，毒販子都不要命的！”

鐘意從碗裏仰起個小臉笑：“緝毒警多偉大多帥啊！姐姐支持你！”

鐘意媽悠悠接了句：“南野，你要是去了，給你姐找男朋友的艱巨任務就給你了。”

鐘意爸一聽，看著鐘意道：“我覺得你那個小網友就不錯，沒有人家你能考到985讀醫嗎？”

鐘意吃飯的速度慢下來，裏的肘子都沒了味道。

以前過年回家爸媽也會這樣打趣，那個時候嬉皮笑臉，毫不往心裏去，還能在看春晚的時候開玩笑：“爸，你看那唱歌的小男生帥吧？那就是你未來婿！”

可是現在，心裏終于有喜歡的人，卻不能大大方方告訴爸媽弟弟。

如果告訴他們，他們肯定會失會傷心更會擔心。

鐘意筷子攥在手裏，卻半天沒吃到裏一口菜。

見表不對，鐘意爸媽弟弟三人換眼神。

“找不到也沒關系，爸爸養你，爸爸養不起還有你弟弟呢，他馬上就參加工作了。”

“就是，也不是說孩子一定要結婚生孩子呀，自己一個人過開心也行！誰敢說我閨閑話，媽媽第一個不樂意！”

南野看一眼，懶懶散散撂下一句：“你還有個弟弟，你怕什麽。”

爸媽弟弟的諒和縱容，讓更加難過。對家人從未有過半分瞞，以至于那份喜歡像刺，橫亙在他們中間，稍一靠近就是難言刺痛。

想到什麽，鐘意低聲問了句：“南野，你們上學手機管理嚴格嗎？”

平時工作忙，南野又是個男孩子，電話半個月或者一個月打一個。

南野：“警校有嚴格的手機使用規範。”

鐘意輕輕“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飯後，暖融融照在上，鐘意打了個呵欠，困意來襲。

鐘意媽從臺上把的小花被子抱進來：“累了吧，去睡會。”

昨天熬到淩晨兩三點，今早為了趕車又起了個大早。

鐘意抱著被子回到房間，躺在家裏的小床上，鼻尖都是和媽媽上的味道。

媽媽在床邊坐下來，聲線和：“告訴媽媽，是遇到不開心的事了嗎？”

鐘意搖搖頭，看著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長出的白發，驀地有些想哭。

“沒有，媽媽，我想睡一會。”

鐘意媽的小臉：“好好睡吧，晚飯媽媽你。”

看著媽媽帶上門，張了張，最後什麽都沒說出來。

媽媽臉上，有“兒長大了不和我說心裏話”的失落。

媽媽是什麽時候有白頭發、有那麽多皺紋的呢？自己怎麽都不知道。

明明上學的時候站在校門口接自己，所有人都羨慕有個好年輕好漂亮的媽媽。

鐘意把臉往被子裏埋，眼睛酸。

想告訴媽媽，我喜歡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我又開心又難過，完全不自己控制。

原本過年的時候我最開心了，可是現在，爸爸做的醬肘子吃到裏都索然無味。

我腦袋裏全是他，怎麽辦啊……

告訴顧清淮自己回家的信息，他沒有回。

可能他看到了沒有回複的習慣，可能自己有沒有回家跟他沒有關系，可能自己回家他終于可以清淨現在心很好。

鐘意深吸口氣，慢慢呼出去。

開企鵝圖標，給【純小老弟】發了一句“新年快樂”。

這是每年慣例，即使是在他們幾乎斷聯的很多年裏，這樣的例行祝福也從不會。

放下手機準備睡午覺，可想起什麽，又問了他一句：【後來，你去了哪所大學？】

這個問題，是替十六歲的鐘意問的。

大年初一，大街小巷熱鬧非凡，燈籠高高掛起，走親訪友腳步不停，一片熱鬧祥和。

市局毒支隊加餐，每個人泡上泡面之後，就眼盯著他們隊長。

隊長無語，拎著袋子分火腸，看著自己手底下的隊員，像是警犬訓導員看著那一群緝毒犬。

“過年就是不一樣！”

“隊長，我要腸！”

“隊長，下次咱能買純不含澱的嗎？”

顧清淮一黑俊臉清冷如常：“隊長，我要玉米腸。”

隊長從塑料袋裏給他拉出一：“就你小子刁。”

顧清淮薄輕抿：“我還想要一，謝謝。”

隊長沒好氣給他抓了一把扔桌上。

心道，什麽玩意兒啊，怎麽怪可的。

電話響起，所有人心一提，裏的泡面瞬間不香了。

隊長接完電話神一凜：“來任務了，回來再吃吧。”

據線報，有一批毒品要運市，他們必須攔截毒販車輛將毒販一舉拿下。

夜幕降臨，警車攔截設卡，亡命徒鋌而走險妄圖逃走，鋼鐵巨撞在一起發出刺耳聲響。

毒販的車不要命似的撞上來，顧清淮冷臉罵了句髒話拉栓上膛鳴槍示警。

販毒量刑重，毒販直接開槍和警方對，槍聲瞬間蓋過時有時無的鞭炮聲。

那是太平盛世完全無法想象的場景，若非親眼看到一定以為這只是電視裏的畫面。

你不會相信當你和心上人手牽手走在太下，還有一群人雖然不能見卻為你擋開所有黑暗；

你不會相信當你和家人團聚熱熱鬧鬧吃起年夜飯，還有一群人端著泡面一聲令下就要沖到危險最前沿；

你不會相信在這喜氣洋洋的大年初一，還有一群人槍林彈雨生死一線和毒販槍戰。

當任務結束，泡面早已冷卻，顧清淮隨手收拾幹淨丟向垃圾桶。

他上的防彈背心還沒有拆，荷槍實彈全副武裝，毫無新年的煙火氣。

拿出手機看時間，才看到鐘意的微信，他繃的神經慢慢松懈下來。

鐘意一覺昏昏沉沉睡到晚上，一家人誰也沒忍心吵醒。

直到手機震，屏幕上顯示——顧清淮發來一條信息。

迷迷瞪瞪，卻先于意識作出反應，手指著急忙慌去解鎖。

【顧清淮：好。】

鐘意彎起的角又慢慢癟了下去，這麽高冷的嗎，都不能多說幾個字

下一秒，企鵝圖標也冒出來。

【純小老弟：新年快樂。】

這倆是商量好的嗎？

要消失都消失要出現都出現。

鐘意下輕輕抵在膝蓋上，等他回複的問題——你後來去了哪所大學？

【純小老弟：警校。】

鐘意腦袋空白一瞬，狀似不經意提起往事：【那個時候，你總是隔很久才回我消息。】

【純小老弟：學校會管手機。】

心髒鈍鈍地跳著，恍惚之間像是回到大學等不到他信息的時刻。

滿心歡喜和他分所見所聞，信息隔十幾個小時再回過來，最初的心已經然無存。

所以大學時，他不是不理自己，是看到就給自己回了信息，只不過那個時候的自己不知道。

從沒想過他會讀警校，因為以他的績可以去最好的學校選任何專業。

高考結束的暑假，自己約他失敗之後，就賭氣一般沒有問他任何關于大學的事。

更別提，他也沒有問，不管是報志願的時候還是開學的時候，其實一直在等。

鐘意突然就釋然了。

已經過去這麽久，當年的糾結忐忑早就雲淡風輕。

像是任由什麽從手裏劃走卻沒有抓住。或許，本可以抓一抓試試的。

只不過現在都不再重要。

他遇到一個想要哄開心的孩子。

也遇到一個能讓開心也能讓難過的顧清淮。

想到顧清淮，鐘意跟小老弟道別，又切回微信。

看著他的名字，總是開心大于難過，的眼睛又微微彎下來。

【鐘意：你在幹嘛？我都到家啦！】

忍不住想象他現在的樣子，或許是深藍或許是白短袖，南博萬或許會乖巧窩在他的懷裏，等他又白又細的手指落在腦袋上給它順。

鐘意想著想著，角笑意加深，卻在看清他消息的瞬間，僵住。

【顧清淮：聊天。】

顧清淮跟自己說話，都冷冷淡淡掉冰渣，這樣的人也能跟人聊天？

該不會是……鐘意抿起來，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屏幕，試探著問他。

【鐘意：男的的？】

【顧清淮：孩子。】

孩子……不知道為什麽，這三個字從他裏說出來好像格外溫。

鐘意心裏開始不控制泛酸，像是被人開一個檸檬，水蔓延蓋過心髒。

顧清淮沒有再說話，破罐子破摔，心跌至谷底。

【鐘意：是你的小初嗎？】

【鐘意：你喜歡？】

大年初一，從市局十七樓看出去，一格一格的暖燈星星點點。

像是夜晚的千戶苗寨，是他再也回不去也不可能回去的家。

他想起祖國西南的那片土地，想起鐘靈毓秀的山水，想起怎麽走也走不完的山路。

想起自己充滿腥氣的年時代，想起自己一無所有前途未蔔的十六七歲。

想起那個總是嘰嘰喳喳、一道題需要講十遍才能聽明白的孩子。

改簽名，金榜題名，就見面吧。

他回複，我沒時間，我要打工。

他不敢問大學去哪，怕無法克制去找的沖。

他不過是個大山裏走出來的窮小子，活過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

他被毒販痛恨，除去判了死刑的還有若幹年後終將出獄的，何必禍害人家姑娘。

可還是來了。

不給自己發信息，卻把登機機票、游山玩水的照片全部發出來。

直到最後，說我要走了，你真不夠意思，還帶了特産給你呢！

他才明白，那些照片都是發給他看的。

每天發照片，不過是在告訴他在哪又要去哪，只要他想找，總能找到。

那裏的天空和雲層都低，在頭頂，手可及。

他遠遠在機場看了一眼，那個站在醫生叔叔邊的小姑娘，背對著他，個子很小，手舞足蹈和爸爸媽媽說些什麽。

十六歲的顧清淮，服洗得發白，幹淨清澈像深山裏不見的綠植。

如果他沒有帶著一傷，如果他沒有如此落魄，他會走上前告訴：

你好，我是顧清淮，警校大一新生。

機場廣播響起。

登機，他攥手指。

他轉，猛然回頭。

再往後，他再走走過的山水，好像每一幀畫面都有。

而應該坦無畏走在下，不應該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

月淺薄一層，溫溫過顧清淮眉眼，像母親生前的目。

顧清淮垂眸，回鐘意：【喜歡過。】

——是你的小初嗎？你喜歡？

——喜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