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貫西域,如巨劍將西方天地一斬為二的那條山脈,有萬祖之山的譽,天下龍脈盡源於此。在一貫穿西域南北的險峻埡口,兩側山高數十仞,懸崖絕壁,徑路崎嶇幽深,這條山脈隙是連接西域南北的重要孔道。一隊商旅艱難行走其間,駝鈴陣陣。商人穿腰胡服,腳蹬結實皮靴,夾雜有一些頭戴幃帽遮面的婦人,材亦是健壯高大,在中原有傳言,西域喜好把人當男人使喚,把男人當牲畜使喚。這些由南往北而行的商人不論男,每人腰佩彎刀,一些膂力出眾的男子在後駝峰附近還懸掛有一隻獨特的甲囊,囊裹製造糙的鐵鎖子甲,遇到馬賊匪寇便可以駝代馬,披甲作戰,以備不測。駝隊突然被遠方傳來一連串如同地面悶雷的聲響驚,商隊驟然停止,臉劇變,誤以為是撞上了在埡口守株待兔然後洶湧奔至的大隊馬賊,五十余人同時刀,青壯男子更是火速從甲囊中拿出鐵甲披掛上,但其實誰都清楚,真遇上了能夠造就此等聲勢的馬賊,以他們的可憐戰力撐死也僅是讓對方搭上幾條人命,可是在沒有王法長達兩百多年時的混西域,只要有駿馬有弓刀,還愁沒人賣命?就在駱駝尚未齊整列陣時候,有人眼尖,抬頭看到了驚恐一幕,一抹影在高高峭壁上“奔跑”而來,像一頭向地面狩獵覓食的雄鷹斜著疾速墜落,落在了眾人眼前,雙腳及地後依著慣向前小走了七八步,距離駝隊不過十步之隔。商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還有人下意識咽了咽唾沫,只見眼前從天而降的家夥有著一副迥異於西域人的相貌,年輕而英俊,很乾淨。年輕男子背後負有一柄白鞘長劍,腰間懸掛一把刀,乾的他深深呼吸一口氣後,出手抬臂做了個仰頭喝水的姿勢,然後用西域通用的言語笑問道:“有水嗎?”
駝隊默然,不知所措。倒是有個幃帽婦人毫不猶豫摘下一隻還剩下點清水的羊皮囊,高高拋給那個如同山中怪的家夥。
佩刀負劍的年輕人致謝一聲,快步躍起掠出,在空中接住水囊後,向後了一眼,咧笑了笑,凌空一踩,形轉折,轟撞向峭壁,然後微微彎腰,借勢前衝,繼續如同來時那般“飛簷走壁”起來,奔跑途中,舉起水囊大口喝水,一飲而盡後,隨手朝後拋去,卻恰好落在那幃帽婦人的頭頂,就在婦人手去接水囊的瞬間,駝隊前方大風驟起,又有人從天而降,如同一顆天外飛石重重砸在大地之上,勁風拂面,所有駱駝都向後退出幾步,那隻水囊與婦人失之臂,輕輕摔在沙地上。不等眾人看清楚那人面目,便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許多年後,西域廣為流傳一個“仙人借水”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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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脈以南數百裡,臨近黃昏,兩縱橫西域南部多年的割據勢力,為了一名豔名遠播的子大打出手,雙方共有戰馬兩千多匹,廝殺於那座著稱西域的翡翠湖畔,據說劣勢一方在有個北涼年輕藩王聲名大振後,希冀著用族那名尤子去跟鐵騎冠絕天下的北涼換取鐵甲三百、弓弩千副,以便稱霸西域南境,七百騎士傾巢出,要護送那名子趕赴北涼。然後在翡翠湖遭遇堵截,酣戰一個多時辰後,那追殺勢力才知道那子早已繞道潛行趕往北涼,惱怒,發誓要殺得那個猾部族只剩下那子一人,沒了能夠馬背作戰的男子,到時候看他們如何崛起於大漠。就在雙方就要從馬背衝鋒殺到下馬作戰的疲憊時刻,整個戰場都被一道形撕裂兩半,頓時人仰馬翻,被割開的陣線不分敵我,面面相覷,然後同時向那個闖戰場的家夥,只看到那人雙膝彎曲,一手握住劍柄,一手雙指撐在劍尖,橫劍在,那把長劍在他前彎出一個半圓弧度,塵埃落定後,長劍始終保持那個詭譎弧度,沒有恢復平直。
又有一個魁梧影穿過那條沙場隙,以強悍無匹之勢狠狠撞向那持劍男子。後者抵在劍尖的雙指沿著劍一抹,那衝彎長劍後久久不肯散去的渾厚氣勁,隨之在那個半圓中滾走凝聚,加上他自的氣機灌注,最終形一顆紫電縈繞嗤嗤作響的雷球,手腕輕靈一抖,以“倒提劍”迎敵!那顆大小如拳頭的紫氣雷電圍繞劍尖雀躍飛旋。當那個好似附骨之疽糾纏至此的魁梧影出現在前五十步,風塵仆仆但沒有半點頹喪神的年輕劍客微微一笑,不退反進,太阿倒持,方寸生雷。
這一劍,既有倒騎驢看山河的鄧太阿賴以名的“倒持勢”風范,更有顧劍棠一刀方寸雷的神。
拓拔菩薩一掌拍掉從劍尖旋轉至劍柄再撲面而來的紫雷,同時手按在劍柄之上,不讓其聲勢繼續高漲,一記鞭掃向徐年的脖頸。當徐年手中劍本不力地被一推撤手,拓拔菩薩就知道這家夥又耍了心機,但是一力降十會,他就不信守多攻的徐年真能擺出置人於死地的陷阱,那鞭毫無凝滯地橫掃而出,松手棄劍的徐年抬起手肘,擋下勢大力沉的鞭,以拓拔菩薩為圓心,徐年被這一帶繞了一個完整的圓圈,這才離心飛出圓外。看上去拓拔菩薩佔盡上風,只是當拓拔菩薩雙腳落地之時,早在轉圈時就用左手握住右腰刀柄的徐年,一退又一近,刀出鞘僅半寸,那半寸之間,大放明,戰場上那些全部看傻眼的旁觀者都被這抹璀璨照耀得雙眼刺痛,閉上眼睛後仍是淚流不止。
徐年握刀卻不忙於完整拔刀,在前衝中,半寸半寸的遞增,那種如日中天的散芒也收斂,如水凝冰,猶如實質。這一切變化雖然複雜,不過是徐年進退間的轉瞬功夫,好整以暇的拓拔菩薩瞇起眼,以不變應萬變等待徐年大概應該在十步後的刀,顧劍棠大名鼎鼎的方寸雷,終於要來了嗎?
至於那顆一掌拍開並未潰散的繞後紫雷,拓拔菩薩本不視為威脅。因為那顆紫雷的流速度相比他的形輾轉,慢,太慢了。天下武功,只要慢上一線,任你擁有山嶽傾倒的龐大威勢,也是無用。
徐年手持那把大奉名刀“氣韻”欺而近,果真如拓拔菩薩所料在十步之遙,鋒芒畢。但拓拔菩薩有一點猜錯了,方寸雷不綻放於拔刀,而在那把刀的重新歸鞘。兩人之間,頓時平地起驚雷,饒是拓拔菩薩貨真價實的大金剛境界魄,也不敢完全抗下這道滾滾奔雷,他雙掌掌心向外,稍稍往上一托,擋掉大半勁頭,順勢側向移開,徐年直面那條直線上,震響聲綿綿不絕,兩側百余人被罡風衝擊,剎那間都如同為風摧折的樹木拔地而起,向後墜落。
拓拔菩薩在避其鋒芒後,幾乎本能地就氣機流轉六百裡,迎接徐年真正殺招的後手。果不其然,徐年的方寸雷是歸鞘,第二刀則是徹徹底底的拔刀,一抹耀眼白虹如蛟龍逶迤山脈朝拓拔菩薩撲殺而去。拓拔菩薩這“一氣”起始一炷香前,氣最壯於先前一拳撞彎徐年橫在口的放聲劍,將徐年撞這座戰場,當下雖說氣勢不可避免下降,但炸爛這一抹白虹仍是綽綽有余,力求一拳建功的拓拔菩薩不余力,彎曲手臂做提錘勢,不但砸散了白虹,甚至砸在了那柄狹刀上,徐年試圖耗盡拓拔菩薩的氣機,等待那稍縱即逝的換氣空隙,拓拔菩薩何嘗不是在等徐年力竭而換上一口生氣的破綻,所以他這一拳不但要迫使徐年一氣枯竭,還要迫使徐年在倒退途中不得不勉強換上一口新氣。但是徐年的接招大出意料,分明不像拓拔菩薩那麼孤注一擲,選擇了留有余地,任由拓拔菩薩的小半拳罡過刀,轟在口,徐年在空中飛旋倒掠,如蝶翩翩,就要撞地面之際,手中狹刀刀尖在地面輕輕一點,出一大抔黃沙,後仰,雙腳踉蹌退去,面朝拓拔菩薩,之前吸氣後一直沒有泄氣的舊氣,盡數消散,接著微,輕輕一氣呵出,準確說來是試圖一氣呵,呵一氣。
拓拔菩薩面冷笑,他哪裡會給徐年大搖大擺換氣的機會,趁著徐年匆忙換氣氣未升的短暫空當,大踏步前行,雙拳迅猛捶出。拓拔菩薩雖說僅剩三分氣力,但是這拳若是錘中,比起徐年氣勢巔峰時扛下自己十二分氣力還來得立竿見影,如巧勁打中蛇七寸,肯定要這個花樣新招層出不窮的家夥吐出一大碗鮮。
人生天地間,從生到死,其實都在做一件最容易被忽略的事,那就是呼吸,一呼一吸,如此往複,醒時做睡也做,不知有百萬千萬次。道教養生證長生的吐納,便是返樸歸真,在這呼吸最小事上做千秋最大文章。純粹武夫的金剛境界,殺死三教中人的指玄高手,不多見,但就算發生了,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就在於金剛指玄兩境的差距算不得什麼鴻,真正難以過的門檻,是天象境,人貓韓貂寺之所以在離江湖上那般鼎鼎大名,以至於被譽為陸地神仙之下第一人,就在於他的指玄境界,能夠力拚甚至宰掉與天地共呼吸的天象境大宗師。
拓拔菩薩眼神凜然,怒喝一聲,竟是強行換氣,形站定,雙腳深陷地面,原本錘向徐年的雙拳相互一敲,氣機暴漲。
原來在這之前的轉瞬間,拓拔菩薩驚愕發現徐年那把手而出的長劍,極其“湊巧”地在徐年倒退後換氣時,好似被無形氣機牽,自行歸鞘了。與此同時,那顆被拓拔菩薩忽略不計的“慢悠悠”紫雷,也發出驚人的速度,衝到自己背後。
徐年角滲出,默念道:“還鄉。”
背後所負長劍“放聲”,在鞘中長嘯不止,如秋蟬最後的一聲嘶鳴,高歌人間。又似遲暮老人離鄉多年,隻想死於故鄉。
戰場上那一千多人全部捧著腦袋捂住耳朵,蹲到地上,仍是減輕不了那陣如尖針刺破耳的劇烈疼痛。
拓拔菩薩背後如同綻開出一朵兩丈高的紫金蓮花,片片花瓣怒放。
拓拔菩薩顯然仍是小覷了這歸鞘一劍的威力,後被如遭撞鍾,不得不向前踩出一步,軀前傾,像個駝背,這才堪堪卸掉那勁道。
拓拔菩薩悄悄咽下湧到嚨的那口鮮,面無表,著這個恰逢“江湖千年不遇之大年”而乘勢而起的年輕人。這位北莽軍神,既沒有見識到新招而到驚奇,也沒有因為自己落了下風而惱怒。
這一路廝殺,氣機和魄兩大底蘊都稍遜一籌的徐年每次換氣,都會耍出一兩樣足以為尋常武道宗師的箱底絕學,為自己拉開一大段距離,以供息換氣,拓拔菩薩每次都覺得那應該是最後的驚喜,但徐年總能在絕境時為自己鋪出一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畫卷。李淳罡的劍道,鄧太阿的劍,劍九黃、盧白頡、黃青等人的劍招,王仙芝的拳,洪洗象的圓,柳蒿師的天象,韓生宣的指玄,王重樓的指玄,書生氣,仙佛氣……就沒有一個止境,沒有盡頭。
這場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巔峰廝殺,互為砥礪最高武道的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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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中,一個黑點沿著白雪皚皚的山脊往頂峰狂奔,如同一粒微小芥子置於壯闊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