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蓮城青樓繁多且扎堆，高樓綿延開去，層層疊疊的飛簷竟然堆砌出一種類似皇宮大的氣勢，雪荷樓就是其中翹簷最高的那一棟，足有八層樓，步步登天，快活似神仙。不夜城的名頭也來源於此，正值拂曉時分，那條寬闊主街也不見冷清，不斷有衫不整的豪客在妖嬈子的依偎下走出青樓，若是在街上遇上了床榻上的“連襟”，男子間相視一笑，一切不言中。

徐年讓那名拂水房死士在前遙遙領路，當他走在滿是濃鬱脂香氣的街上，不乏有勞累整宿本該回樓補覺的青樓姑娘，對徐年拋著眼，膽大些的子，更直接拿葷話勾搭這位臉很生的俊哥兒。街道很長，徐年佩刀前行，驚呼聲，吆喝聲，和調笑聲中，以至於許多堪堪爬上床卻未曾睡死的子，都循著聲響靜打開窗欄，趴在欄桿上，笑著這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也不知誰開了個頭，嚷了句“公子，奴家倒二十兩銀子，來不來”，很快就有人喊三十兩。那名雪荷樓除了宋夫人外唯一知曉徐年份的拂水房二等諜子，冷汗直流的同時，也橫生出幾分豪氣乾雲的氣概，覺得北蠻子那邊如果換個年輕的帝執政，那麼涼莽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徐年躲過那些瓜果巾肚兜在七八糟的件，有些無奈，這才記起自從跟抱白貓武娘的那個分別後，好像就再沒有逛過青樓了，更早時候，跟李翰林嚴吃孔武癡四人一起逛，倒是也經常有這幅場景，只不過那時候涼州陵州的銷金窟都知曉他的世背-景，更多是奔著世子殿下的頭銜和他們兜裡的銀票去的。雪荷樓不同於其它青樓位於街道兩側，獨佔街道盡頭，鶴立群，如面北朝南的君王，兩旁有文武拱衛。街道上的反常喧鬧，也驚了雪荷樓，所以等徐年走到樓外時，六樓以下都有好奇子的腦袋探出窗口，只不過雪荷樓規矩森嚴，不敢像同行那般胡湊熱鬧，尤其是當們看到魁梧漢子站在臺階下擺出恭候貴客的姿態，更是不敢造次。

徐年對於這個無傷大雅的小曲，並不在意，四大宗師中拓拔菩薩已經確認北返，鄧太阿從來都不是敵人，曹長卿在廣陵道，天底下還有誰能行刺，又有誰敢?

宋夫人沒有大張旗鼓下樓出迎，顯然是謹慎起見，徐年直上頂樓，宋夫人和那名不久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雪荷樓新花魁於清靈，屏氣凝神站在一間雅室門口，宋夫人推開門，徐年過門檻進古古香的房間，宋夫人和於清靈悄悄跟上，那個漢子很快關上房門，站在房外當起了門神。在徐年找了條椅子落座後，不用宋夫人出言吩咐，於清靈就開始煮茶，桌上茶早已備好，在徐年眼神示意下宋夫人也跟著坐下，聲詢問要不要吃些早點，徐年搖搖頭，問道:“邵牧和那兩個孩子安頓好了?”

宋夫人稟報道:“都安置妥當了，按照命令，雪荷樓明裡暗裡的勢力開始運轉，最遲今晚就能奪來劉懷璽府上那株雪蓮。”

於清靈煮茶原本行雲流水的作出現一凝滯，宋夫人臉上不聲，但剎那間眼眸細細瞇了一下。徐年擺手道:“撤掉任務，沒有這個必要了。”

宋夫人點了點頭，沒有流出任何疑表。

徐年輕聲道:“我會在雪荷樓休息一天，你們一切照常便是，不用花費心思招待。”

宋夫人言又止，不等徐年說話，就馬上打消念頭，面帶愧疚道:“是奴婢逾越了。”

徐年笑道:“沒什麼不好說的，我就是跟一路追到雪蓮城的拓拔菩薩又打了一場，依然沒能分出勝負生死。估計李弼這會兒正捶頓足來著，為了這場針對我的截殺，北莽蛛網的代價可不小。”

於清靈如遭雷擊，手腳僵。

北莽軍神拓拔菩薩，諜子這個行當老祖宗的李弼，哪一個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恐怖人?

徐年歉意道:“在我踏雪荷樓後，你們的份很快就會被有心人發現端倪，雪蓮城各方勢力中，唯一的威脅是西蜀，不過你們放心，一來西蜀短時間自顧不暇，加上他們的諜報底蘊一向單薄，再者我也會派一撥拂水房死士趕來此地，不出意外，領頭人樊小釵，如果有必要，指玄境界的劍道宗師糜奉節也會同行。因為雪蓮城暫時不能舍棄，我需要有近水樓臺先天優勢的雪荷樓，幫忙盯住西蜀南詔兩地的形勢變化，將來我也許會強人所難，要你們去南詔聯絡某些人。”

宋夫人笑道:“能夠為清涼山和拂水房盡綿薄之力，這是雪荷樓的莫大-榮幸，萬死不辭。”

於清靈眼角余中，宋夫人神采奕奕，笑意溫暖，這跟自己印象中的宋夫人實在是相差極大，自從年於清靈在雪荷樓安家後，記憶裡的宋夫人，無論是滴水不的待人接，還是運籌帷幄與那些男子梟雄勾心鬥角，從來都是不茍言笑的清冷架勢，哪怕面對於清靈在這些花魁清倌兒，偶有笑臉，也從來都吝嗇。於清靈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會心笑起來的夫人，如同畫龍點睛，韻味尤為悠長。很快於清靈就穩了穩心神，收拾好絮緒，遞給那名年輕公子哥一杯采摘自南詔境天母峰頂老茶樹的雀舌尖，趁著他手接過茶杯的短暫時，於清靈的打量視線輕描淡寫一掃而過，不傻，若說僅是讓宋夫人鄭重其事恭謹接待，那麼北涼拂水房那些個份蔽的大璫頭目都有這個資格，但是要說跟拓拔菩薩大戰，言語間還有一種可以分出勝負生死的意味，那麼眼前英俊男子的份自然而然水落石出了，整個北涼，唯一比兼任北涼都護的拂水房幕後首領褚祿山更有權勢的那個人，涼王徐年！於清靈不得不慨，他真是年輕啊。

徐年沒有計較於清靈的那點小心思，一邊悠哉遊哉喝茶，一邊隨口跟宋夫人聊著雪蓮城的風土人，而且跟拓拔菩薩糾纏了大半個月來，每時每刻都於生死一線間，他也需要從雪荷樓這邊獲知涼莽大戰的態和天下大勢的風雲變幻。只不過雪荷樓位於西南邊陲的塞外小城，地理位置無法跟西蜀南詔境的八房相提並論，雪荷樓在拂水房外七十二房中也僅位於中遊位置，只是宋夫人份特殊，連褚祿山都刮目相看，加上徐年和拓拔菩薩一路從西域北部打到南方，拂水房就稍多傳遞了一些額外諜報給雪荷樓，為的就是徐年一旦進雪蓮城，能夠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但是徐年也只能得知劉寄奴的虎頭城依舊力保不失，涼州北那座規模猶勝虎頭城的巨大新城馬上就要工，在流州青蒼城一帶，龍象軍和柳珪大軍有過一場試探的廝殺，雙方損傷都在承范圍。再就是，繼葫蘆口臥弓鸞鶴兩城被北莽先鋒大將種檀攻破後，霞城也在北莽不計代價的攻勢中淪陷，那個經由自己這個北涼王親筆批紅首肯、然後以北涼都護府名義和褚祿山親自下達軍令去名的虎撲營，這個曾經功勳顯著的幽州步卒老營，從主將荀淑，到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再到所有士卒，全營兩千七百二十六人，全部戰死。於清靈不知道為何，當聽著這些簡明扼要的話語從宋夫人中說出後，好似聽到了巨大的戰鼓聲廝殺聲，狼煙遍地，橫遍野，一張張鮮模糊的臉孔，一把把出鞘的北涼刀……而當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卻看到那個靠在椅背上喝茶的年輕藩王，面無表，本就是無於衷的神，於清靈這個好不容易才躋拂水房二等房的卑微棋子，突然就不自地憤怒起來，驀然間膽氣雄壯，直直盯著這個能夠在某些時候正大明披蟒袍的年輕人，的眼中充滿了質疑和憤懣，邊關將士在為你為你徐家慷慨赴死，你難道就不能稍稍流出一點悲戚嗎?難道他們因為是北涼三十萬鐵騎之一，就要死得天經地義?甚至讓懶得讓你皺一下眉頭?！

宋夫人輕聲道:“幽涼兩州發生在關外的戰役，從開戰以來，北涼邊軍至今為止沒有一人投降。”

徐年點頭道:“在北莽大軍關之前，哪怕我們有人願意投降，北莽也不會降。”

於清靈本該要給他倒茶續杯，撒氣一般重重放下茶壺，然後慘然一笑，懷著死即死的心態，就要大逆不道質問這個年輕藩王到底有沒有心肝。

只是不等於清靈開口，察言觀何其老辣的宋夫人就厲道:“閉！於清靈，你滾出去！”

於清靈魂不守舍地起，失魂落魄地離開雅室。

宋夫人苦笑道:“王爺，於清靈只是個孩子，這輩子都活在沒什麼大風大雨的雪蓮城裡，什麼都不懂，還請不要怪罪。”

徐年彎腰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上茶，也給宋夫人倒了一杯，搖了搖頭，“無妨。”

宋夫人輕聲道:“雪荷樓是兩棟樓由一座空中廊橋連接的鴛鴦樓，‘空中閣樓’的譽也因此而來，前樓主要是用以酒宴茶飲，客人一般都是夜來晨走，後樓下榻住宿，多是雪荷樓悉底細的回頭客才能。只是奴婢不知王爺是想住在後樓，還是在附近找一棟安靜宅子休息，不遠，只需要走上半盞茶功夫。”

徐年笑道:“不用太麻煩，我就住在後樓好了。”

宋夫人有些猶豫，後樓倒是有裝飾不輸王侯家的上等房，只不過雪荷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多有一擲千金的各地豪客在此溫鄉逗留，往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烏煙瘴氣的醃臢事常有發生，宋夫人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希年輕藩王能夠揀選一鬧中取靜的院落，否則堂堂北涼王與那些男人同住一樓，何統。不過既然他發話了，宋夫人也不去畫蛇添足，領著徐年下到六樓，走那座別匠心的廊橋，來到後樓，宋夫人沒有安排雪荷樓子去準備那些他洗浴後需要更換的，一切事務皆是親歷親為，甚至連為房浴桶倒水也是一手包辦，至於自薦枕席之事，宋夫人不敢奢，也不會作此想。天下青樓中，任你再姿出眾，任你有再多下之臣，還不都是庸脂俗，殘花敗柳?出淤泥而不染?真當自己是坐在蓮花臺上的菩薩了不?

衫襤褸的徐年把宋夫人送到門口後，摘下那柄涼刀，洗浴更，刮胡子剪指甲，總算神清氣爽了。然後坐在桌前，心思微，當年鄧太阿贈送的飛劍殘余，一一出袖浮現在桌上一尺，玄甲青梅竹馬朝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最初總計十二柄飛劍，蘊藏十二種劍勢，劍勢已經了然於心，只是數次大戰後，飛劍卻只剩下四把了，青梅竹馬，黃桐蚍蜉。世人常言是人非，在徐年這邊，反倒是人依舊漸無。徐年沒有收起四柄相依為命的飛劍，讓它們安靜停在桌面上，閉上眼睛，開始吐納。道教之所以通吐納，並且推崇返樸歸真，有個說法，初生嬰兒的呱呱墜地，是一口吐出前生濁氣，齡稚經常哭泣，在於“腹有濁氣不去藏”，屬於不知吐納養生之卻真氣天然長存，所以契合“天真”二字。一個人年以後，雖說學會了逢事忍，喜歡用喜不形來稱讚某人的，但是在道家看來，反而是有悖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