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毫不猶豫搖頭道:“不想。”
江斧丁驚訝道:“在這武帝城,天天跟江湖人打道,你竟然不想練武?”
孩子輕聲道:“聽人說練武是無底,再多銀子也填不滿,我可沒錢。”
江斧丁突然怔怔看著籠子裡最後那隻包子,驚喜問道:“茍不理,我記得已經吃了十隻包子了啊,怎麼今天多出來一隻?”
孩子平靜道:“阿爺說你們江湖人練武需要打熬,就需要多吃東西,我就跟阿爺多要了一隻,也只能多要一隻,否則這籠包子就要虧錢了,我阿爺賺錢可不容易。”
江斧丁先是哭笑不得,繼而笑臉溫,似乎有些舍不得馬上吃掉那第十一隻小籠包。
江斧丁終於起那隻包子,緩緩吃掉,向遠方輕聲笑道:“我給你的東西,你未必想要,況且長遠來看,也未必就是真的對你好。不過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座城了,以後也多半不會回來,不過我會想你這個小鬼頭的,也希你過得好好的。更希將來如果有一天你長大了,我呢,恰好也還沒給土吃那一回,你就來找我,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喝酒。”
聽到這個江斧丁要離開武帝城,孩子心中有些失落,但是臉上沒有表出來,只是點頭嗯了一聲,說了一個好字。
江斧丁笑著單手托起那隻竹籠,眺起落的遼闊海面,朗聲笑道:“君不見三山五嶽高在雲霄間,君不見西北無邊風沙痛殺人,君不見大江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且聽,人生不過百年,求神仙,只在杯酒中!”
小孩子也跟著豪氣橫生的江斧丁笑逐開,破天荒玩笑道:“以後見面,可要請我喝好酒。”
江斧丁狠狠拋出那竹籠海,手了孩子的腦袋,“都不是事兒!”
孩子愣了愣,火急火燎道:“江斧丁!你扔了包子籠作甚!我還要給阿爺拿回去的!”
江斧丁錯愕無言,很是理虧。
很久很久以後,那個老一輩宗師相繼逝去的江湖,會有個極有嚼頭的說法。
余地龍不算那真無敵。
只因世間猶有茍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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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廣陵江以南的百姓,很難想像有的地方在立夏時分尚未徹底結束霜凍。
這就是兩遼,這裡有黑山白水,這裡也許會落下離王朝的第一場雪,也會落下最後一場雪,這裡的隆冬風雪,被稱為大煙泡,遮天蔽日。在去年冬的酷寒時節,有兩人在祁嘉節的親自護送下由京畿北進了兩遼,能夠讓京城第一劍客如此興師眾,自然是因為兩人中的那個於新郎,是多方勢力暗中竭力拉攏的武道宗師,在於新郎婉拒了當今天子的挽留後,皇帝趙篆便讓祁嘉節一路相送,用以打消其它勢力的覬覦念頭,作為王仙芝的首徒,與於新郎好,那幾乎就等於是全盤接納了武帝城缽,樓荒,樓半闕,林,其余三人,就算不能為己用,最不濟也能與這些同氣連枝的頂尖高手接下一份善緣。所以祁嘉節在邊境離別之際為天子捎了句話,告訴於新郎不論他何時返回太安城,皇帝陛下都會以朋友之禮相待。
在遼東錦州一條做松河的河畔,有個沿河而居的小村莊,約莫百來戶,村裡青壯多是獵人,據傳某家的祖上在一生中曾經捕獲到兩頭海東青,都作為貢品送往了當時離設立在兩遼的都督府,這戶人家中作為傳家寶的那張製備良的弓,正是都督府除賞金外的額外恩賜。有兩個貴客借住在村子裡,去年冬末一夥獵戶遇上了一頭不知為何沒有進冬眠的黑瞎子,正是恩人趕走了那頭巨熊,事後村子青壯都喜歡跟那個年輕男人討教幾手把式,而村子裡的孩子也喜歡與那個喜歡穿綠的孩子一起玩耍。
夏後,終於能夠掉厚重裘的綠孩很開心,而且在那個冬天生了凍瘡,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麼難熬,倒是小於總是愧疚。其實一開始是不太喜歡兩遼的,因為剛進這裡的時候正值風雪最盛,那種大煙炮的可怕天氣就像給了和小於一個下馬威。直到在這個村子停下腳步,在那些新朋友的帶領下去結冰的河面上鑿釣魚,或是坐在木板上在冰面上行,每天都可以跟十多個同齡人打雪仗,都讓到新鮮快樂。所以要去遼北的時候,不樂意,然後小於就再沒有催促了。久而久之,和小於像是土生土長的遼東人了,小於會背著弓箭跟著村裡大人一起去狩獵,開始在老獵戶手把手的傳授下熬養鷹,而也不再奇怪為什麼這兒的窗戶紙糊在外頭,為什麼家家戶戶都有大缸小缸的醃菜,為什麼大人教訓孩子的時候都要說再不聽話就吊到籃子裡。今天,小於在幫村子裡一戶人家砍那種高半丈多、當地人稱為羊草的植,用來造房屋,當然並不是羊吃的草,它的桿子空心,就跟家鄉的竹子差不多。安安靜靜蹲在旁邊,看著小於拎刀砍草桿子的模樣,覺得帥氣的。記得高爺爺離開武帝城前一天,私下跟聊天,說了很多人,很多人都沒記住,只有說到小於的時候,格外上心,所以記得清清楚楚,高爺爺說當今天下劍客,某某某的際遇最好,誰誰誰的先天骨最好,但是小於的練劍資質是最好的,沒有之一。
蹲在地上,想到那個高爺爺,突然有些悲傷。其實知道他姓王,但是他長得那麼高,喜歡喊他高爺爺,而他也從來沒有不高興。
然後又想起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在臨死前喊了一聲綠袍兒。
那個人很了不起的,都能讓高爺爺佩服了大半輩子。
突然開口問道:“小於,高爺爺讓你找那個人,算是讓你代師收徒,可我們怎麼找啊?”
於新郎轉頭微笑道:“總能找到的。”
哦了一聲,喊了一句我玩去了啊,起後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就像這個小閨親哥哥的於新郎會心一笑,總怕會覺得兩遼之行枯燥無聊,現在看來是多慮了。唯一的麻煩就是這丫頭跟許多當地孩子學了好些方言俗語,比如什麼你彪啊,什麼滾犢子,什麼遠點兒刪著,想想就讓於新郎有些忍不住冒冷汗。
至於那個還不知道在哪旮旯的“小師弟”,那個某種意義上等於是師父的閉門弟子,眼下於新郎並不著急,他堅信該找到時自然就會見面,這是一種奇妙的直覺。
於新郎有耐心等待。
五百年江湖,只有一個王仙芝,更只有一個李淳罡。
黃昏中,於新郎幫村民忙過了活計,回到借住的屋子前,房子主人已經備好了晚飯,於新郎卻不知道那丫頭在哪裡瘋玩,就隻好學著村民那樣吼了一嗓子,很快就從河畔那邊傳來應答聲,快步跑回,拎著擺輕盈邁過門檻,看到小於和那家人已經坐在了土坯砌的炕上,因為等都沒有筷子,朝小於做了鬼臉,然後歉意地坐在小於邊,無奈的於新郎低聲提醒道:“哪有讓主人等客人吃飯的道理。”
中年村婦對綠孩那是打心眼喜歡,連忙笑道:“不打。”
長有南人相貌的中年男人給於新郎倒了一杯酒,男人其實是外地人,媳婦是當地人,他的祖籍在東越,當年跟隨爺爺父親一同流徙錦州,不過比起洪嘉北奔還要更早,算是因禍得福,幸運躲過了那樁硝煙燒遍中原的春秋戰事,因為遼西是離的龍興之地,遼東也沾了不,雖然比不得遼西那邊朝廷的種種優待,但比起賦稅沉重的東越道百姓還是有著天壤之別,而且世人皆知有個異姓王當年便在錦州“虎出山林”,加上坐鎮兩遼的離藩王是膠東王趙睢,趙睢對轄境百姓也頗為善待,雖說北莽離對峙了很多年,但戰火一直沒有蔓延到這裡,所以哪怕是中年男人,也是自起便從不曾見識過沙場兵戈。男人的家族在獲罪北徙時帶了一大箱子書籍,哪怕四代單傳,但一代代父教子讀書識字,竟是做到了許多中原士族都做不到的書香不斷。
於新郎選擇之所以在這家居住,也是對中年男人上在北地極為見的書卷氣到親近。當聽到於新郎說明天就要離開村子前往錦州城時,了酒友的男人難免有些憾,大概是大半碗酒下肚,酒量不行酒品很行的中年人也就沒了太多淺言深的忌諱,低聲笑問道:“於老弟,是去看那北涼王的祖居?我跟你說實話啊,沒啥看頭,一來尋常人靠近不得,有藩王府邸的親衛盯著,二來很多人都說就是破屋兩三間,據傳不去錦州城湊熱鬧的人都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了。”
於新郎問道:“很多人去錦州?”
男人哧溜一口咽下剩下那小半碗酒,笑道:“可不是,關於這檔子事,故事多了去嘍,咱們這兒離著錦州不過八十幾裡路,村裡尋著了值錢的東西,比如貂皮狐皮之類的,尤其是那名義上家止私自挖采的老參,都放心由我這個識得幾個字的‘帳房先生’去錦州城售賣,所以我對錦州城不陌生……”
婦人雖說對於新郎和小丫頭都極有好,可當自己男人說到私售人參的時候,仍是在用腳踹了一下他。
男人也不好明著說自己媳婦的不是,就隻當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說道:“關於那個大名鼎鼎的人屠,哪怕離開錦州二十多年,而且人也都死在了北涼,但是那錦州人至今說起,仍是津津有味,前個十多年最是熱鬧,相傳好些跟人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原豪閥破落戶,不敢去北涼報仇,就尋思著去挖徐家的祖墳,如果不是咱們膠東王跟人屠向來好,恐怕還真就遭了災去了。要我看啊,咱們膠東王也是給那人屠殃及池魚,否則以王爺他老人家的本事,就不該是如今這麼個慘淡景,上回於老弟你說那淮南王趙英也壯烈戰死了,咱們王爺不說跟人屠跟燕敕王相比,但比起那個淮南王和新靖安王,總歸是綽綽有余的吧?否則也坐不到膠東王這個位置上,除了北涼,也就只有這兒的藩王藩地是跟北莽蠻子面對面了不是?先帝如果不是信任咱們王爺的能耐,可不敢如此安排。”
於新郎點了點頭,離先帝安置藩王,那是苦心孤詣,將趙英“圈養”在眼皮子底下的淮南道,把雄心壯志的趙炳“發配”南疆,讓同父同母的親弟弟趙毅管轄整個天下最為富饒的廣陵道,把最是桀驁難馴的靖安王放在四面敵的青州襄樊,唯獨將徐驍和趙睢放在了北疆兩地。算不得讀書人也從不以士子自居的中年男人,不知不覺就已經喝兩碗酒,他本來撐死也就這個酒量了,但也許是酒逢知己千杯的緣故,竟是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媳婦怎麼攔也攔不住,他舉了起酒碗,聞了聞,沒有喝酒,抬頭向對面的於新郎,眼神有些渙散,這個遠離硝煙也遠離廟堂的中年人似乎開始自言自語,“我祖輩所在的東越,是大將軍顧劍棠滅掉的,可能不是那人屠的手筆,自我爺爺起就對人屠毫無惡,我也不例外,以前聽說太安城是天底下罵人屠罵得最兇的地方,然後是被稱為‘讀書種子,十出五六’的廣陵道,接下來是有無數名士風流的江南,如今更是連新涼王也一起罵,好像還是越罵越大,其中有個禮部侍郎,聽聞那還是北涼人……嘿,所以我很想弄明白一件事,既然那些人都已經紛紛做了離朝廷的,很多人連人屠和那新涼王都沒有見過,甚至他們所在家族的崛起,都要歸功於人屠的馬踏春秋,那還罵個什麼勁?於老弟,你見識多,看你的氣度,想來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可能為老哥我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