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燈火依舊朗朗,欣然亭只剩下十余人,京城皆知素來滴酒不沾的陳留到了最後,范長後與吳從先已經下完棋,後者與一幫朋友乘興而歸,仍然逗留亭中的人都是太安城場上的新貴人,也願意放下臉皮去跟陳這位中樞高套近乎,不過大家都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讀書人,哪怕喝多了,閑談舉止仍然毫不減文人習氣,自當不俗。而陳也從不是那種喜好拿架子的人,與他們也都融融洽洽,最後,不知是誰意猶未盡,便花了點銀子喊來了在此次聚會中“走場”掙錢的一位樂家唱曲,那子懷抱琵琶,不抹脂,雖不是什麼國天香,可燈火搖曳中,也有幾分楚楚人的意味。怯生生的顯然在今天宴飲中生意冷清,沒招攬到什麼生意,不似其他同行子,雖有疲態,但早就錢囊鼓鼓滿載而歸,這名子,坐在亭外一條備好的小凳上,彈抹琵琶前,快速瞥了一眼亭前坐在團上的眾人,十來人,大多坐在階上的團上,臺階有高下之別,最高坐著兩個並肩的年輕男子,也能猜出既然這些人能夠出現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數士子那般離著亭子老遠,那麼應該就是今日京郊宴飲中最有地位的那類人了,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就算今日不是,以後也肯定是。有片刻的失神,很好奇這些等待自己琵琶聲的年輕公子們,若是穿上了服,是怎樣的景?
其中那個雇傭唱曲的公子,坐在臺階低,笑著聲提醒道:“姑娘,該起聲了。”
俏臉一紅,略顯局促慌,輕聲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試音一二。”
聽著子的輕輕撚琵琶弦,有意無意得以跟陳保並肩而坐的范長後微笑道:“是我們祥州那邊典型的江左吳家技法,以下出見長,音不過高,節不過促,舒緩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飽滿,但亦有一番獨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風韻的文板小調。酗酒過後,聽上這麼一曲,的確舒服。”
陳笑著點頭,輕聲道:“我是直到京城,才曉得琵琶一原來在我家鄉那邊,還有個馬上鼓的說法。我當年只是個寒酸書生,沒能去邊關遊學,說來慚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風雅,也只有貽笑大方的命,所以這麼多年就很識時務地不太參加宴飲集會。別人說我不好養之事,那真是抬舉我了。”
“詞曲名,兒紅,是說那江南水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子……”
隨後聽到那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范長後咦了一聲,笑道:“巧了,是說那兒紅酒,我家鄉自古便有此風俗,家中有兒誕生之時,便會埋下一壇酒,飲酒之時便是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狀元紅,則是家中男子考取功名時,方才取出宴客……”
然後范長後突然發現陳好像有些神恍惚。
“一分米黍氣繞梁,兩分流水天微涼,正值三分杏花香。一聲春雷埋一壇,過了十八年,兒紅,兒笑,兒,新酒變陳釀,小娘在等披紅妝……”
閉上眼睛靜聽琵琶聲和子唱腔的范長後,他最終輕輕歎息一聲,原來這支曲子的結局,並不像酒名那般好。
曲中那名子,等了很多年,仍是沒能等到遠在他鄉的公子,而也沒有為其他男人披上紅妝,就那麼死了。
按照習俗,若是家中子未曾出嫁而夭折,那一壇兒紅酒便會稱作花雕,也要取出喝掉。
曲中末尾,說那位公子最終返鄉,雖然已經高中狀元,但卻只能在墳頭獨飲那壇酒。
范長後睜開眼睛後,這一次已經從陳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
曲終人漸散。
本不用范長後請求,就有人主借了這位黃門郎一匹駿馬,范長後騎上馬的時候,無意間轉頭,看到陳站在亭外,似乎跟那唱曲了一句話才走向馬車。
范長後沒有半點探究的念頭,以陳那有口皆碑的品行和范長後本人對這位陳保的認知,絕對不會認為這位左散騎常侍會有半點輕薄企圖。
范長後騎馬緩緩而行。
當年在江湖之遠,如今居廟堂之高。
恩師,如今連那孫寅都想要好好做了,我范長後雖然下不出你的那盤春秋,但我會盡力下好自己的這盤棋局。
遠,陳登上馬車,在上車之前,他向那懷抱琵琶的子問了一句話,問曲中那個公子晚歸,是不是不如不歸。
子怯生生的,不知如何作答。陳本就只是無心之語,就此告辭離開。
陳頹然靠著車廂壁。
哪怕當年迎娶那位姓趙的金枝玉葉,哪怕老丈人是一國郡公,婚宴之上他陳也不曾飲酒,為此當年許多參加婚禮的趙室勳貴子弟,還有過許多冷嘲熱諷,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後,他陳輾轉京城各部,一次次魚躍龍門,別說那些不氣候的功勳王孫,就是那些位高權重的郡王國公,也隻敢與他陳平起平坐了。
陳今日此時竟是拎回了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頭上的諜報。容只有四個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涼。
已死的。
是恰如那曲子中從兒紅等到了花雕,也沒能等到人的可憐子。
江南之南,黃梅時節家家雨。
西北之北,蘆葦中飛絮飛。
陳一口一口喝著酒。
無聲無息,喝酒不停,淚流不止。
陳當時第一個念頭是遷怒那個年輕藩王,遷怒整個他早已無牽無掛的北涼。
他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了當初那些銀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是因為在北涼,他希北涼安穩,歸結底,只是希安穩而已。為此他這麼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場的雲波詭譎。這個忍至極的男人,怕只怕自己會在睡中說夢話,喊出那個名字。
但到頭來,可以憑借一己之言促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勸說皇帝加大力度約束漕運的他,什麼都沒有做。
路上,夜幕下,馬車中,有個有可能為第二個離張首輔的男人,像個孩子,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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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祥符元年是一個讓離正統到驚愕、卻仍然有竹的一年,那麼祥符二年就是一個風雨如晦、讓人漸不安的年份了。
在這一年的暮春,在曹長卿的親自領軍之下,西楚叛逆氣焰熏天,靖安王趙珣所率的青州水師救援不及,藩王趙毅的廣陵水師全軍覆沒。這也直接導致宋笠在廣陵道陸地上好不容易贏得的均勢格局,在廣陵江的水面之上輕松打破。更讓人憂心的是作為最重要援軍的南疆勁銳大軍,在戰力更遜於廣陵的青州水師不得不避其鋒芒後,只能從廣陵江上遊數幾個狹小渡口登岸,與此同時,喪失全部水師兵力的藩王趙毅,兵敗如山倒,隨著謝西陲親自主持東線,呼應西楚水師的沿江而下,趙毅殘軍只能愈發一隅,在宋笠手上奪回的地盤,如同悉數雙手奉上。江上一戰,牽一發而全,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大軍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原地固守幾要隘,以防西楚謝西陲揮師北上乘勢反撲。這自然使得離朝廷原本預計的南北夾擊東西合流、直至將西楚京城圍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好局面,了一場空想。
所幸值此國勢之際,京城還有欣然亭聚會,這意味著民心尚穩,更有陳芝豹領旨親率一萬兵悍然出蜀,還有在兩遼東線和薊北邊境上,大柱國顧劍棠和新任薊州將軍袁庭山都打出了一系列的漂亮勝仗。
正午時分,廣陵江面上,數艘新近改掛薑字大旗的大型樓船逆流而上,沒有在西楚京城外的江面停留,而是繼續沿江向上駛去,這些戰船都是江上一戰從廣陵王趙毅手中繳獲。說來稽,這幾艘本該在那場戰役中發揮出巨大威力的樓船,更換主人之前都幾乎完好無損。居中一艘巍峨樓船之上,一行人憑欄而立,有雙鬢霜白的男子青衫風雅冠絕天下,有背負紫劍匣的年輕子絕代風華,更有披甲武將一個個意氣風發,氣度森嚴,也有一幫從京城臨時登船賞景的朝服文臣,談笑風生。在這其中,有兩個年輕男子最為矚目,若是拋開他們的份,一個相貌平平,氣度斂,他僅僅是因為所站位置而惹眼,他就站在青衫中年人旁,約皺起眉頭,與船上大多數武將文臣的輕松愜意大不相同。另外一個年輕人就要讓人由衷的眼前一亮了,不得不驚歎世間竟有如此鍾靈毓秀的男子,白袍玉帶,迎風而站,真是如神如仙,足以讓旁人到自慚形穢。
船頭最靠前四人,分別是曹長卿,薑泥,謝西陲,宋茂林。
如今謝西陲在離朝野的名聲極大,連老百姓都聽說西楚叛軍中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天才將領,差不多有春秋兵甲葉白夔的架勢了。
至於宋茂林,雖然在西楚廟堂是後進之秀,比之立下煌煌戰功的謝西陲,卻也不遑多讓,兩人一文一武,並稱大楚雙璧。宋茂林因為相貌出眾,仿佛世間謫仙人,加之文采斐然,除了大楚雙璧之外,又跟那位西北藩王一起有了個“北徐南宋”的說法。宋茂林本就出豪閥,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吧。
兩鬢霜更濃的西楚主心骨曹長卿,突然轉頭對謝西陲低聲笑道:“怎麼,好不容易趕走一個宋笠,結果東邊陳芝豹到了青州水師,南邊來了個吳重軒,北邊盧升象也真正執掌兵權,覺得惡仗才剛剛開始?”
謝西陲輕聲道:“如果寇將軍還在,會好很多。”
曹長卿隨意笑道:“別管那家夥,脾氣大……嗯,心也不小。”
似乎有些忌諱,謝西陲默然無聲。
曹長卿歎息道:“孫老太師去年說西楚拖累了我曹長卿,我如今倒是也想對你說一句,是我曹長卿拖累了你這個學生啊。”
謝西陲搖頭道:“先生不可作此想,弟子世世代代便是大楚子民,大楚生我謝西陲,我亦是能為之死。”
曹長卿突然笑了,“有個年輕人真該認識認識你,才好讓他知道什麼讀書人。那家夥啊,當年對我們讀書人的怨氣不小,在江南道上見著棠溪劍仙盧白頡第一面,就問‘先生能否賣我幾斤仁義道德’?至於他見著我後,也一樣沒什麼好臉。”
謝西陲納悶道:“可是我觀北涼種種舉措,在境大興書院,極為善待赴涼士子,新涼王不像是這種人啊。”
曹長卿會心笑道:“也許是男人肩頭有了擔子,就不能再隨心所了。不管怎麼說,徐年的確是我這輩子見到最有意思的年輕人,甚至沒有之一。”
然後曹長卿冷不丁自顧自笑出聲,自嘲道:“就算被我曹長卿如此誇獎,人家徐年也不會到有半點榮幸的吧,畢竟是統率三十萬鐵騎的離第一藩王,同時也是武道與我這個曹子並列的大宗師。所以我說再多好話,也只能算是惺惺相惜了?說實話,幾年前剛見到那小子,可如何都想不到會是今天的局面,早知道當年就該揍他一頓,如今跟你們說起,也好吹吹牛。”
謝西陲沒來由有些心酸,先生雖然一向平易近人,但也不是如此健談的長輩。
曹長卿似乎看出了謝西陲心中所想,拍了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笑道:“年人做年事,輕狂便輕狂,為賦新詞強說愁也無妨。而立之年再去做有擔當之事,至於像我這樣上了年紀,那就要老老實實服老了,偶爾倚老賣老,就當是人生為數不多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