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僧人化虹來到邊境雲海,看到那個盤膝坐劍面朝東方的猩紅影,李當心驟然而停,行雲流水一般,他靜止站在天空中,就像一幅山水畫。
白僧人著遠方因為劍陣破空而造的風雲激,道:“這僅剩的十二萬把意氣飛劍,注定半數都到不了太安城。北涼尚且有貧僧替你擋下天上仙人的趁火打劫,太安城更是如此,多此一舉,還不如省下你那點意氣,用來固本培元。”
徐年手中還握著那銳氣盡失但鋒芒猶在的兩截斷劍,輕聲道:“一下子沒忍住。”
“還是年輕啊。”
白僧人搖了搖頭笑道:“將心比心,若你是家天下的離皇帝,眼睜睜看著江湖人和讀書人攜帶各自氣數湧北涼,你能忍?太安城的初衷,不過是要以這一劍削去你的氣數,只是謝觀應添了把柴火,才變不死不休的局面。按照京城齊龍桓溫殷茂春這些中樞重臣的想法,就算要你死,那也應該等到北莽大軍跟北涼鐵騎打兩敗俱傷,你死太早了,不利於從張巨鹿手上就謀劃完畢的離既定大局。”
徐年抬起手肘胡了臉龐跡,“謝觀應是打定主意要這天下大了,不止想要從廣陵道戰場撈取名聲,似乎還想讓陳芝豹接替我為這西北藩王。也對,只要我暴斃,北涼三條戰線都會隨之,距離北涼最近的淮南道節度使蔡楠,別說拿著聖旨接任北涼邊軍兵符,恐怕燕文鸞都不會讓他順利進幽州,而在北涼口碑一向不錯的蜀王陳芝豹無疑是最佳人選,離朝廷就算心百般不願,也只能著鼻子答應,畢竟有陳芝豹坐鎮西北大權獨攬,總好過北涼一盤散沙各自作戰,最終被北莽踏破邊關,過早染指中原。當然,如此一來,陳芝豹坐擁北涼鐵騎之外,又有西蜀南詔作為戰略縱深,等於完了我師父李義山當初設想的最好形勢。對離趙室而言,無異於鳩鳩止,但實在也沒法子,沒這口毒酒來解降火,死得更快。”
白僧人了頭,無奈道:“聽著就讓人頭疼,你們這些廟堂人啊,也不嫌累得慌。”
徐年對此一笑置之,轉頭咧問道:“禪師接到東西和南北了?”
白僧人嗯了一聲,然後就沒有下文。
徐年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半點靜。
終於,白僧人轉頭看著這個坐劍懸空的年輕人,緩緩道:“你屁底下那柄劍都打了,還要裝高手裝到什麼時候?真把自己當作餐霞飲喝天風的神仙了?”
徐年臉尷尬至極,白僧人抬起袖子輕輕拂,徐年連人帶劍一起掉頭,往武當山那邊掠去,白僧人在旁邊風而行,淡然道:“貧僧隻把你送回逃暑鎮幫東西還錢,別得寸進尺要貧僧幫你嚇唬那祁嘉節和柴青山。”
哪怕沒有罡氣護,仍是清風習習,拂面而不覺半點寒意,饒是徐年也心中驚歎不已,這可是自八方一丈小千世界的佛門神通啊,這一丈范圍的金剛不敗,當今天下誰能打破?是鄧太阿的劍?還是轉霸道的儒聖曹長卿?徐年仔細思量一番,竟然發現好像都機會不大。
大概是猜到徐年的心思,白僧人笑了笑,略帶自嘲道:“貧僧也就這點挨打的能耐還算拿得出手,不比你徐年,連那一劍也給完完全全接下,換貧僧,雖說那一劍傷不了貧僧分毫,可貧僧也絕對擋不住它闖北涼。怎麼,想學這份佛家本領?勸你還是放下這個念頭,除非你哪天不當北涼王,剃了頭……”
徐年趕輕輕搖頭,然後低頭看去,橫放在上這個罪魁禍首一丈劍,重創自己魄,傷勢看上去很嚇人,但是口那個窟窿其實已經開始在赤紅線的遊曳補下,止住流如泉湧的跡象。徐年預測大概要修養小半年才能徹底恢復,在此期間別說對陣拓拔菩薩,恐怕就祁嘉節這一線的宗師都談不上必勝,只是相比自那份易散難聚的氣數損,形勢已經要好上太多,畢竟可以緩緩痊愈,氣機神意也可以如池塘緩慢蓄水,終歸有蓄滿的一天,一座池塘的水量多寡,其池塘寬度取決於武人魄的渾厚程度,而更加晦的深度,和虛無縹的氣數運道有關。在黃三甲將王朝氣運散江湖後,王仙芝兩者兼,故而在武帝城稱霸一甲子。拓拔菩薩呼延觀音都屬於前者,謝觀應是後者集大者。
總能準抓住徐年心意念頭的白僧人,向遠方的武當群峰,慨道:“以練氣士來看,氣數一,人人皆有,但是多寡懸殊,帝王將相自然遠超販夫走卒,但為何依然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說?簡簡單單的民心所向四字早已天機。天地為父母,恰如一雙嚴父慈母,舉頭三尺有神明,天網恢恢疏而不,而地生五谷以養人,君子以厚德載承恩。貧僧當初西行遠遊,出遊時黃龍士送行,返回時又是黃龍士相迎,此人向來神叨叨的,一次無意間說過經他翻書看來,你徐年只是應運而走的人,陳芝豹卻是龍蟒並斬的應運而生之人,所以你應該早早戰死邊關,留下青史罵名千百年。”
應該是知道徐年沒辦法痛痛快快開口說話,白僧人自問自答道:“貧僧這麼多年待在兩禪寺,經常問自己,為何有此生了佛,有人來世也不了佛?是不是了佛的,讓人不佛?佛法東傳,鄉隨俗,大乘小乘之分愈發明顯,貧僧鬥膽提出頓悟一說,然後放下屠刀立地佛一說,愈演愈烈。貧僧有些時候也擔心這一步的步子,稍稍大了些。其實小乘舍離世間,樂獨善寂自求涅盤,多好的事兒啊。大乘利益天人,度己度人慈航普度,更加是好事啊。”
徐年艱難道:“不一樣頭疼?”
白僧人點點頭,“可不是。”
臨近武當山,滔滔雲海中那朵荷尖變島嶼,白僧人突然說道:“以後你可能會去兩趟太安城,但也只是可能罷了。你就當貧僧在叨叨叨裝神弄鬼,不用太上心。”
徐年笑道:“我以為只有一次。”
這一刻,白僧人的僧袍肩頭袖口等都出現古怪靜,像是有鉤子在撕扯僧袍。李當心只是隨意地揮揮袖口,拍拍肩頭。
徐年臉凝重,下意識就要手去握住膝上一截斷劍。
仙人高坐九天之上,持竿垂釣,那些恐怕連練氣士大家也看不見的一魚線,墜落人間。
而此時就有許多魚鉤恰好鉤住了白僧人。
白僧人搖頭笑道:“不用在意,為三教中人,就是比較麻煩。”
徐年難免心中腹誹,能不在意嗎?被天上垂釣氣運的仙人如此地拉扯服,擱誰也要沉不住氣啊。不過看禪師你那這裡一拍那裡一彈的架勢,就跟打蒼蠅差不多,我也就只能跟著你一起不在意了。
徐年沒來由笑了笑,“禪師,你在吵架前弄出這麼大靜,青山觀的韓桂力很大啊。”
白僧人樂呵呵道:“這是閨教的,說山下的江湖人打架,在拳頭打到對手上前,都要先在原地打一套威風八面的拳架子,既能給自己壯膽,也能賺到旁人的喝彩聲。”
徐年笑臉牽強,打哈哈道:“不愧是經驗富的江湖兒。”
臨近武當山腳的逃暑鎮,白僧人輕輕一推,徐年坐劍斜落下去,後傳來聲音,“見到東西之前,換衫,否則要是被他知道你是在貧僧眼皮子底下這般淒慘狼狽,貧僧得被叨叨叨好久,就別想耳子清靜了。要曉得貧僧閨的佛門獅子吼,有娘親八分真傳啊。”
徐年聞聲後會心一笑,轉瞬間就落在了逃暑鎮上空,站起,那柄意氣飛劍自行消散,徐年將兩截斷劍都握在左手中,祁嘉節在被自己拔斷丈劍後,傷之重還在自己之上,魄還算好,但幾乎算是劍心盡毀,此生就不要想在劍道境界上有所突破了。所以徐年真正要提防的是不知為何選擇袖手旁觀的柴青山。
當徐年雙腳落在街面上,沒了白僧人一丈淨土的佛法護持,頓時一口鮮湧上嚨,給他生生強行咽回去。其實從徐年劍離去到此時劍返回,不過小半個時辰左右,小鎮事態也已經穩定下來,在角鷹校尉羅洪才的五百騎和隋鐵山的拂水房死士鎮之下,差不多人人帶傷的王遠燃一行人已經拘起來,而祁嘉節也讓殷長庚這些勳貴子弟返回客棧,他則跟李懿白以及柴青山師徒三人一同站在街道上,小鎮外不斷有甲士趕到,連武當山輩分最高的俞興瑞都來到小鎮邊緣,站在一堵泥牆上,雖未進小鎮跟祁柴兩位劍道宗師直面對峙,但這個師兄弟六人中“唯獨修力”的武當道人,明擺著是來堵他們退路的。
當宋庭鷺單餌這兩個孩子看到滿鮮的徐年,呆若木。在從師父中以及跟祁嘉節的對話中得知大致幕後,年是震驚這個姓徐的竟能真接下那一劍,而白則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差不多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那雙靈氣四溢的漂亮眼眸中約有淚,雙手十指關節泛白,死死抓住那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
徐年對羅洪才和隋鐵山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大可以退出逃暑鎮,五百角鷹輕騎和七十余錦騎都如水瞬間退去,屋頂上那些死士和弓手也是紛紛撤掉,一氣呵,無聲無息。這恰恰因為沉默反而愈發顯得有力的氣勢,尤其讓曾經在春雪樓當過十多年首席客卿的柴青山到驚心,廣陵道也可謂兵馬強盛,但是那麼多支銳之師中,除了藩王親衛,大概也只有當時的橫江將軍宋笠調教出來的人馬,勉強能拎出來跟這撥北涼境駐軍比一比。
徐年沒有看到東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應該是買完東西開始登山了。
徐年對祁嘉節和柴青山說道:“咱們進客棧聊一聊?”
柴青山笑道:“有何不可?”
腰間又掛上了把長鋏的祁嘉節默不作聲。進了客棧一樓大堂,空的,住客顯然早就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了,徐年挑了張椅子坐下,柴青山和祁嘉節先後落座,宋庭鷺剛想要大大咧咧坐下,被李懿白拎著後領扯回去,年隻好老老實實站在師父後。此時殷長庚一行人都站在了二樓樓梯口,但只有離天之子的殷長庚獨自下樓,走到桌子附近,不卑不問道:“王爺,有我的位置嗎?”
徐年把兩截斷劍輕輕放在桌上,一截長度已經遠遠超出桌面,一截短如匕首,他微笑道:“殷公子坐下便是,死牢犯人還能有口斷頭飯吃呢。”
殷長庚臉僵,當他看到徐年口那鮮最重的傷口,只是瞥了一眼,殷長庚很快就落座眼簾低垂。
祁嘉節正襟危坐閉目養神,柴青山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那兩截斷劍,雖然此劍出自東越劍池的大奉劍爐,但除了宗門那群年邁鑄劍師,哪怕是他這個宗主也從頭到尾沒能瞧上半眼。劍之前,此劍如待字閨中的子,但已經遠近聞名,其劍氣衝天,柴青山在劍池,最深。但可惜這麼一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代名劍,才“出嫁”便夭折了。此時斷劍,就只剩下鋒銳而已。
徐年沒有著急開口,客棧氣氛凝重。就在此時,那個沒有跟隨師父一起進客棧的背劍,捧著一大堆剛買的衫鞋跑進來,其實不能說是買,鋪子早就關門,是給生生踹開大門,揀選了再丟下一袋銀子。單餌怯生生道:“北涼王,你贈送我一本籍,我還你一套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