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苦玩味笑道:“兩位老友放寬心便是,要咱家來看,這次北涼名額最終不是消減,而是恰恰相反,很簡單,讀書人越來越多湧北涼,朝廷豈能不慌?這個時候,嚴傑溪和晉蘭亭的提議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那幫朝廷中樞的黃紫公卿,是不會接納的,反而會增加名額,不但如此,這些進京趕考的北涼士子,不出意外,會有相當比例的幸運兒在太安城混得不錯,朝廷無非是想借此機會告訴咱們北涼的讀書人,學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從今往後,朝廷給出的價錢都不會低,牆裡開花牆外香嘛。”
彭鶴愣了愣,咬牙切齒道:“這朝廷,也太不要臉了!”
米邛更是直截了當道:“要我是王爺,就乾脆攔下這些讀書人,水不流外人田。”
趙思苦搖頭笑道:“北涼自大將軍起就不做這樣下作的事,在如今王爺手上,想來也還是不會做。也許在很多離員眼中,這會是件蠢事,不過咱家看來,公道自在人心,這就夠了。”
米邛點了點頭,“是啊,公道自在人心。”
彭鶴一口氣喝杯中酒,使勁攥著空落落的酒杯,嗓音沙啞道:“虎頭城主將劉寄奴死了,校尉褚汗青死了,校尉馬蒺藜死了,整個虎頭城的步卒和騎軍,都死了。幽州葫蘆口,臥弓城、鸞鶴城、霞城,流州青蒼城,這麼多地方,這麼多北涼邊軍,死了那麼多人!他們離朝廷知道嗎?中原百姓知道嗎?”
彭鶴放下酒杯,用手重重錘了一下口,哽咽道:“我不管他們知道不知道,我和米邛兩個老不死的家夥,親手刻上那麼多年紀輕輕北涼兒郎的名字,每天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我憋得慌啊!”
曾經作為趙家棋子看守天人高樹的趙思苦沉默無言。
公子,如果你沒有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這一幕,會不會憾當年選擇了陳芝豹,而沒有像李義山先生那般竭力輔佐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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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秋時節,薊州就已經是個讓人焦頭爛額的多事之秋了。
在這個時候,新任兩淮道節度使的蔡楠,以及隨後為經略使的韓林,很快就為京城場上的議論焦點,對於那員昔年大柱國顧劍棠的心腹大將,京城員都不太樂意說好話,可舊刑部侍郎韓林卻是太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大多抱以同姿態,都惋惜韓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為,卻接手這麼個爛攤子。不知為何,在這期間,比蔡韓兩位封疆大吏更早進兩淮道的一個趙姓人,從頭到尾都無人提及,哪怕這人是先帝的三子,雖比不得大皇子趙武和當今天子,但其母也貴為北地士子集團執牛耳者彭家的嫡,可是封為漢王就藩薊州的趙雄出京城以後,就像泥牛海杳無音訊了,要知道這位三皇子當年在太安城那可是響當當的一號人,風流雅事就沒有斷過,在趙雄如日中天的時候,如今王元燃領銜的京城四公子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眼豔羨著呢。先帝六個兒子,嫡長子趙武就藩遼東,且是唯一一個手握虎符兵權的皇子,授予實打實的鎮北將軍,協助大將軍顧劍棠和老藩王趙睢共同鎮守北邊,二皇子趙文去了煙雨朦朧士林茂盛的的江南道,五皇子趙鴻封越王,藩地在舊東越,六皇子趙純因為年紀還小,尚未離京就藩。
新建漢王府邸有一湖,被趙雄命名為聽濤湖,世人皆知北涼王府有座聽湖,令人遐想。聽濤湖湖心有座亭子,四面皆水,不設橋梁,必須以采蓮舟為渡。亭中藤床竹幾,瓶中有數枝芍藥,香爐煙霧嫋嫋。
穿素白便服的趙雄斜居床榻,手持酒杯,有婢在這位藩王前手捧一秩古籍,有婢在旁端冰盤,陳放時令鮮果,又有婢站在趙雄後打扇驅除暑氣。
趙雄看一頁書,便飲一杯酒,不與人言,自得其樂。
一個下午就在年輕漢王的悠哉遊哉中,緩緩流逝。
趙雄瞥了眼窗外的天,很快就有婢幫他穿上靴子,來到窗欄附近,瞇眼看著湖岸上那個紋不的影,趙雄嘖嘖出聲,“難怪能做上我朝年紀最輕的一州將軍,也真是夠拚的。”
趙雄離開亭子,乘坐蓮舟回到岸邊,上岸後走向那個正值風雨飄搖的薊州將軍,後者在藩王臨近後,抱拳沉聲道:“末將袁庭山參見漢王殿下!”
趙雄隨意擺了擺手,笑呵呵道:“袁將軍有話就直說。”
袁庭山緩緩抬起頭,在岸邊站了整整一下午,卻眼神熠熠,不見毫頹喪,臉上也毫無諂之,“懇請王爺能夠替末將在那封能夠直達書房的折上,惡言幾句。”
趙雄故作驚奇道:“袁將軍如何知道本王有折上奏的職責?又為何要本王說你的壞話?本王可聽說你袁庭山如今境已經夠糟糕的了,先前非但沒能在老丈人那邊討到好,最近連一些好不容易拉攏起來的心腹也投奔了薊州副將韓芳,甚至連蔡節度使也對你閉門謝客,韓經略使就更不用說了。你今天來本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不該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嗎?怎麼反而要火上澆油?當將軍當膩歪了,想當個階下囚嘗嘗新鮮?”
聽著漢王的冷嘲熱諷,袁庭山面不改,始終保持抱拳躬的恭敬姿勢,語氣誠懇道:“末將這次登門拜訪,帶了黃金萬兩,珍玩字畫十箱……”
聽著這條被某些京私下罵作瘋狗的年輕人娓娓道來,趙雄出現片刻的失神,沒來由想起一幅畫面,那幅畫面不曾親眼所見,卻是多次親耳所聞。
很多年前,有個年輕武將也是差不多這般模樣,在離兵部衙門求著給人送禮的。
趙雄抬頭看著大片大片火燒雲的絢爛天空,自言自語道:“可惜沒有下雨。”
袁庭山仰頭看著這位明顯心不在焉的漢王,低下頭,悄悄咬著。
兩個老丈人,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明確表示,他不會對薊州糜爛局勢施予援手,而李家雁堡,也約出那近萬李家私騎是最後的家底,不會由他這個婿肆意揮霍,一萬私騎就算要戰,也只會戰於薊南地帶,甚至允許的話要一口氣轉移到江南道北面,而絕不會由著他袁庭山帶到薊北邊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來,原本蒸蒸日上的薊州將軍府可謂憂外患。但是這些事,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連這個薊州將軍也一並不要了,但是袁庭山無比忌憚一個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龍椅的那個年輕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這位雄心的皇帝心中,變為一個不堪大用的庸將,一旦在皇帝腦中形這種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場勝仗都沒有了意義。所以袁庭山來求漢王趙雄,求他在折上彈劾自己,只有如此,讓年輕皇帝覺得整個薊州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廟堂上的骨鯁孤臣,那他才能擁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黃金?本王姓趙,缺這玩意兒?古玩字畫?本王這輩子親手過的,比你袁庭山見過的還多。”
趙雄手拍了拍袁庭山的肩膀,“所以袁庭山,以後有飛黃騰達的那一天,別忘了是誰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拉了你一把。”
袁庭山左手五指死死抓住右拳手背,青筋暴起,“末將誓死不忘!”
趙雄微微俯,在袁庭山耳邊輕聲說道:“其實你無論是在薊州當將軍,還是去廣陵道帶兵平叛,在某個人心底,其實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只有你那老丈人死了,你才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句話,就當是本王給你的回禮。”
袁庭山一。
趙雄似乎有些乏了,揮手道:“你走吧,本王就不送了。”
袁庭山繼續弓著腰後退出幾步,這才轉離去。
趙雄看著那個背影,笑瞇瞇道:“你也太小看我那個三弟了,嗯,也太小看我趙雄了。罷了,這次就幫你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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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泱州有一風景形勝地散花臺,山並不高,但方圓百裡之無山,就顯得格外突出。相傳大奉王朝時有得道高僧在此說法,引得仙散花,頑石點頭。
暮中,江南道風流名士呼朋喚友,雲集散花臺,要共賞月辭夏迎秋。每人都自備坐氈、酒水、茶點、盞筷、香爐和薪米等,在山巔席地鱗次鋪排而作。
今夜山上竟有九百人之多,在一位豪閥名士的引領下,瀟灑起高聲朗誦出“我輩文章高白雪”後,近千人同唱那首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江南遊》,一時間聲如雷,飲酒如泉。
深夜時分,潔白月灑滿散花臺。
在一眾以相仿家世而相鄰席地的江南文人中,散花臺頂視野最開闊的絕佳觀景地帶,有一撥無形中與別人格格不,為首老人白發白,盤而坐,膝上趴著一只打瞌睡的大白貓,老人邊不過擺六七張席子坐六七人而已,其中有前些年請辭禮部尚書一職的盧道林,湖亭盧家的老家主,同時也是舊兵部尚書盧白頡的兄長,在短短十年盧家出了一門兩尚書,果真無愧先帝“盧氏子弟,琳瑯滿目”的讚譽,如今雖說盧道林歸山林,盧白頡也黯然離京,但無損盧家在江南道力其它三大家族的超然地位。還有姑幕許氏的老家主許殷勝,這位老人在嫡長子許拱獲封龍驤將軍後便安心頤養天年,雖說前些年許淑妃慘遭橫禍被打長春-宮,害得整個許氏家族元氣大傷,但好在許拱不負眾,京擔任兵部侍郎,撐起了大梁,之前一直閉門拒客的許殷勝也終於現,老人邊坐著年紀最小的兒許慧撲,作黃冠道姑狀的跟棠溪劍仙盧白頡那段有緣無份的恩怨仇,在江南道士林中人盡皆知。而那位名袁疆燕的中年儒士,不但是伯柃袁氏的中流砥柱,更是名朝野的清談大家。
在膝上趴白貓的滄桑老人邊,坐著個神玉朗的年輕公子哥,低頭彎腰,輕輕搖手中折扇,卻不是給自家老祖宗扇清風,而是給那隻懶洋洋的白貓扇風。年輕人後遠遠站著個滴酒不沾的青衫劍客,眾人皆醉他獨醒,眾人皆坐他,極其礙眼。
湖亭盧氏,江心庾氏,伯柃袁氏和姑幕許氏,這四個江南道上的家族,是與北地士子抗衡的南方主力,曾經青州的青黨也是四大家族的天然盟友,可惜不氣候,被前任首輔張巨鹿隨手折騰得分崩離析。四個姓氏,雖說在江南道上錙銖必較,一代又一代人不間斷地展開明爭暗鬥,但是在太安城,在離廟堂上,四個姓氏無比抱團,許拱能夠從地方上進京城,生生拿下那個兵部侍郎,那位養白貓的庾氏老家主,不惜親自跑了一趟京城的庾劍康,至關重要。
許殷勝向比自己高出一個輩分的庾劍康,輕聲歎道:“庾老,如今是象橫生吶。就說那元虢,好不容易復出,當上了掌管錢袋子的戶部尚書,沒有幾天功夫就給攆到了咱們隔壁的廣陵道,擔任節度使,因為是藩王轄地,所以還是個副的。而咱們棠溪如果不是大祭酒和坦坦翁幫著說話,給了下來,恐怕就不是蔡楠而是棠溪去擔任兩淮的節度使了。庾老,雖說棠溪現在還任著兵部尚書,可是陛下明擺著已經了要挪一挪位置的心思了,在庾老看來,棠溪接下來是何去何從?咱們也好有的放矢,從長計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