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小舅子嚴池集的宮覲見，是他本人的授意，要嚴池集趕去給徐年傳話，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環節，但是當嚴池集匆忙返回後死死跪在簷下，年輕皇帝顯然有些怒氣。

連掌印太監宋堂祿都有些忐忑。

宋堂祿清楚，嚴池集除了皇親國戚的份，更是極為特殊的一桿秤。

至於先帝心中的秤，其中就有大學士嚴傑溪，這位北涼文壇和場的雙重大佬背叛北涼躋廟堂，自然讓先帝龍大悅，對嚴家上下也就倍加恩寵，嚴傑溪獲封六位殿閣大學士之一，兒嚴東吳如今更是貴為皇后。其實晉蘭亭也是，所以平步青雲得讓京城瞠目結舌。姚白峰也是，但這位理學大家數次在朝會上傾向北涼和徐驍，所以始終是一個徒有清卻無實權的國子監祭酒。作為張廬舊人的元虢更慘，好不容易復出，當上了禮部尚書，因為在漕運和版籍兩事上略微站錯了位置，很快就卷鋪蓋滾出太安城了。

當文人，有沒有風骨很重要。

當文臣，有沒有風骨，遠沒有讀書人自己想象的那麼重要。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皇帝陛下和那位年紀輕輕的黃門郎，口碑都很好的君臣二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跪，就這麼僵持不下。

陳笑著站起，年輕天子好像有些賭氣地說了句別管他，可是陳依舊是沿著梯子來到地上，扶了扶嚴池集，沒有扶起來，陳也沒有勉強，站在這個翰林院後起之秀的年輕人腳邊，著那閉的宮門，輕聲道:“起來吧，你越是跪著，越於事無補。揣聖心一事，不可深陷其中，但不可全無。你又不是那種沽名釣譽以直邀寵的員，當然你嚴池集也不需要，事實上你也做不出來。既然如此，與其讓陛下遷怒北涼王，你還不如站起來，死皮賴臉跟著我上屋頂去，就當看看風景也好，最不濟讓壞事變得更壞，是不是?”

嚴池集低頭跪著一言不發。

一向溫良恭謹地陳驟然低聲音，厲道:“怎麼，就不怕連累你爹和你姐?！還是說你嚴家比琳瑯滿目的江南盧氏還要香火旺盛，了你一個嚴池集，隨隨便便就能再拎出幾個?！你嚴池集要真有本事，就拉著皇后和嚴大學士一起來跪著，到時候我陳陪著你們一起跪，大家一起湊個熱鬧，如何?！”

嚴池集肩膀，不再默然流淚，而是泣不聲。

陳歎了口氣，輕聲道:“我陳不比你嚴公子，只是個寒窗苦讀的窮書生，家鄉同窗有一些，科舉同年有一些，如今場同僚也有一些，但是真正稱得上朋友的人，很，甚至幾乎可以說一個都沒有。所以你跪著跟陛下求，我很不讚同，但也勉強理解。意氣用事，義氣為人，你我如今皆是有錢有勢有名，其實何其簡單。”

陳眼角余有意無意瞥了眼一旁束手靜立的蟒袍宦，後者紋不。

陳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蹲在嚴池集邊，淡然道:“老涼王手握天下第一的雄兵，十數萬鐵騎，從西北邊關到太安城，其實沒有咱們想的那麼遠，可是大將軍每次進京，都是寥寥幾位扈從而已。兩件事，你覺得哪件更難?對普通人來說，當然是前者，但是對大將軍來說，是後者。當武將手握重兵，當文臣手執朝柄，難的就不是尋常人眼中的意氣風發了，而是不去肆意妄為，而是在忠孝仁義這五個字中，一個字一個字做權衡。”

陳笑了笑，“新涼王徐年，你的好兄弟，這些年當然也在權衡五個字，為人臣，講忠。為人子，講孝。為將帥，講仁。為人兄弟，講義。為人丈夫，講。在我看來，他這次京，是意料之外卻是理之中的事，撇開了忠字撿起了孝字而已。其實我是有些失的，失他為了一己之私而棄軍國大事不顧，但是我也清楚，這只是我的非人之請，是一廂願地把徐年擺在了聖人的位置上，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很早就知道徐年從來不是什麼聖人，歸結底，他骨子裡就是個江湖人，也更適合江湖，在廟堂之高，他就是個心結難解私怨難消的年輕藩王，但是在江湖之遠，他能夠為風采不輸李淳罡的大俠。”

“他選擇離開江湖，挑起重擔站在北涼邊關外，沒有了半點逍遙自在，只有死人死人再死人，我想他徐年其實就已經很不高興了。嗯，簡而言之，就是不高興。很簡單的一個道理，但是很多人看不懂。”

“如果有人說徐年該知足了，但我陳，是一個市井底層的貧寒讀書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但有些事，我也很不高興。你們總不能說我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吧?不能！誰要這麼說，並且被我聽到耳朵裡，我總有一天會讓他們更不高興的。看吧，我也不是聖人。這跟我現在是不是左散騎常侍、將來帽子會不會還要更大，其實沒關系。”

“我們都不是聖人。”

“所以，陛下也不是。”

“天地有公理，人也有人之常，順著這個道理為人世，肯定沒錯。所以徐年因為是徐驍的兒子，來到京城前往欽天監，沒有錯。陛下因為是先帝的兒子，騎虎難下，不願再退了，也沒有錯。”

“既然如此，你嚴池集跪也跪了，你的道理我和陛下其實心裡都明白，為何要不管不顧地得寸進尺?連京城的黃口小兒誰都知道一個道理，在朝堂上跪著是多簡單的事啊，能夠站著，才難。”

“要不然我瞅瞅，地上是有金子還是銀子?”

嚴池集總算著眼淚起了。

當嚴池集要作揖致謝，陳就已經搖頭道:“免了免了，今天陸詡已經當著陛下的面做過同樣的事了，你再來一次，讓陛下的面往哪裡擱，結黨營私的大帽子一扣下來，我就別想著繼續升進爵了。”

嚴池集坦然道:“君子群而不黨。”

陳愣了一下，然後開始轉攀登梯子，輕聲嘀咕道:“白瞎了這場套近乎。也好，省得我再浪費銀子請你喝酒。”

拍錯馬屁的嚴池集頓時臉無比尷尬。

一直對兩人言談像是置若罔聞的宋堂祿角悄悄翹起。

大殿屋頂，原本挨著年輕天子邊坐下的陳挪了挪位置，嚴池集隻好著頭皮坐在皇帝和陳之間。

趙篆冷聲道:“不學那些青史留名的骨鯁文臣跟皇帝死諫了?”

嚴池集低頭看不清表，輕聲道:“陳大人說得對，當就得想著升進爵，這是人之常。”

馬上就被還以的陳哭笑不得，讀書人都不是好東西。

另外那邊的瞎子陸詡笑意玩味。

趙篆有些自嘲，歎氣道:“說得對，你和徐年是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所以今天你跪著替他求，如果你嚴池集僅僅是離的臣子，我這個當皇帝的，也許表面上會龍大怒，甚至會把你丟進清水衙門坐幾年冷板凳，但心深其實沒有如何生氣，至於要是我說一點都沒有，肯定是騙人。只不過你不僅僅是徐年的朋友，我也不僅僅是離的皇帝，你我不止是君臣，更是一家人啊，以後我也許還會選妃，也注定不止一個，到時候國丈國舅只會越來越多，但是我跟你說句不騙人的話，你嚴池集先是四皇子的小舅子，接下來才是當今天子的國舅爺。”

嚴池集愕然。

趙篆摟過嚴池集的肩膀，哈哈大笑，手指向遠方，“看！風起雲湧！希有朝一日我們四人，還能夠一起坐在這裡，看那雲淡風輕！”

陳神肅穆，正襟危坐。

瞎子陸詡“舉目”遠眺，雙手隨意撐在屋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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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作為首善之城，人多，規矩自然也就多，便是員住也分出了三六九等，大致分為權貴清貧富，比如燕國公淮侯所在的那片府邸群，大多出煊赫，公侯伯扎堆，像陳這樣的新面孔，如果不是先前靠著跟郡王攀上翁婿關系，否則任你陳做到了門下省左散騎常侍，也沒辦法在那邊弄棟宅子。京城清流多出於翰林院和國子監以及史臺，即是離員，更是譽士林的文人雅士，比鄰而居，也省了呼朋喚友的路程腳力。在太安城當，也有當窮的，如最早的禮部，就是典型的清水衙門，許多品秩不高又不是一把手的禮部老爺，甚至需要靠潤筆費才能過活，清貧度日之余，其名曰兩袖清風，其中酸楚不足為外人道。

而有錢人，像跟舊戶部尚書之子王元燃、老將閻震春嫡孫閻通書稱兄道弟的宋天寶，雖然有個富甲兩遼的爹，但是在太安城買宅子，還是會很尷尬，公侯伯府邸那邊屬於削尖腦袋也湊不過去，清貧員那邊則是去了沒意思，天被人白眼的滋味想來不好，好在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在有權員和有錢富豪兩大片府邸的中間地帶，購置一棟大宅子，白天去京城場大佬那邊裝兒子當孫子，晚上就從有錢卻比他沒錢的人上找補回來。

有好事者鑽研過那撥在永徽末祥符發跡的京城員，大抵是“龍興”於太安城南城學子酸儒扎堆的清貧地帶，然後迅速躋城東北的有權顯貴之列，最後去更東邊去買棟擺闊的豪宅，如果哪天能夠像陳陳保那般搬去京城西面落腳扎，那麼這輩子就算圓滿了，不但自己沒了憾，也算對祖上和子孫都有了代。

以彭家為首的北地大小士族，在祥符二年突然一腦湧了太安城東北地帶，以至於這一帶本就寸土寸金的宅子變得愈發搶手，這導致許多好不容易攢下些銀子、想著終於能夠不再租房度日的中層京，開始忍不住在私底下破口大罵遼東蠻子除了有錢，本就不是個東西！作為京城東北最主要的一舊有勢力，尚書省六部員，對此也沒有什麼好臉，跟那些新搬來的士族鄰居關系頗為疏離，這也很正常，近二十年來，尤其是在舊首輔碧眼兒親自主持會試後，離不再在科舉一事上刻意扶持北地士子，因此歷屆科場得意人，南方士子以倒優勢霸佔了最七以上的座位，形了脈絡極為清晰的北將南相格局，但是祥符之前的永徽後十年，天下無戰事，哪來的新將領冒出頭，廟堂上南方員自然越來越多，以團結著稱朝野的青黨就是其中最顯著的例子。隨著四征四平四鎮這些大多出北方的大將軍，老死的老死，太安城東北就越來越沒北方士子直腰桿說話的地方了，如果不是如今總算還剩下個征北大將軍馬祿瑯撐門面，來自南方的場大佬們好歹沒有趕盡殺絕，否則那些北方員都快要給變著法子排得仙死了。

因此彭家在置辦新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隆重地登門拜訪征北大將軍府邸，雖然聽說連病榻上的馬祿瑯都沒見著面，可畢竟到了馬家嫡長子安東將軍馬忠賢的親自接待。

有彭家為首開了個好頭，兩遼豪門的集遷徙還算順利。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離京，青黨主心骨洪靈樞的京，看似江南勢力在廟堂上一進一出，沒有虧損，其實大傷元氣是顯而易見的。如此一來，北地士子的大規模京就很有嚼頭了。

員宅邸的大門要高於街面，這也是沿襲了數百年的規矩，場上所謂的進之階，其實就是說門口的臺階，臺階級數大有講究，按照離律法，首先，要先流品，其次才能以高低來決定砌建臺階數目，六品不過三級，四品方能砌到四級臺階，這意味著地方郡守和尋常實權將軍都是如此。接下來絕大多數六部侍郎如無特賜，府邸也不過五級，六部尚書是六級，極數可以達到七級臺階，比如之前的吏部尚書趙右齡，如今禮部尚書司馬樸華，也獲此殊榮，據說司馬家在興師眾為宅子增砌臺階的那天，老尚書當場就淚灑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