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在東北這片無比珍稀的七級臺階，在陳保陳所在的那塊區域，則屬於稀拉平常了，你要是臺階不到六級，出門都沒臉皮跟人打招呼，至於七級也極為常見，陳的老丈人就是七級，甚至如燕國公高適之這樣的八階也不算罕見。只不過京城員個個心知肚明，城西的臺階，那都是虛的，是靠著先輩祖蔭和趙家姓氏來裝點朝廷門面而已，但是東北那邊的臺階，才是實打實靠著最近兩輩人的帽子換來的，“西七不如北五稀奇”這個說法，正是此理。而在京城東北，還有個說法，“馬八閻七尚書六”，說的是這邊尚書府邸多數不過六階，但是閻府卻高達七階，馬府更是有著與藩王國公同等規格的八級臺階！

最近這段時日，不但馬家長子馬忠賢經常從京畿東軍趕回城府邸，就連那個經常夜不歸宿滿脂味的嫡長孫，也乖乖待在家中閉門謝客了。

大概是聽說過太多次馬家老太爺終於不行了的傳言，結果次次都還能行，對於馬忠賢父子兩人的異樣，也沒有幾人當回事。

但是兒子馬忠賢也好，孫子馬文厚也罷，都清楚，這一次老爺子興許是真的扛不過去了。

因為臥榻多年的老爺子不但不再渾渾噩噩，還橫生出一氣神，都能坐起喝幾口清粥了，眼神清亮了許多。

這回返照。

風燭殘年，風燭殘年，有些老人，臨了臨了，知道自己既然大限將至，就不再介意給風吹滅最後的那點燭火了。

馬家老爺子在從兒子馬忠賢中聽到北涼打贏了北莽後，當時老爺子只是睜開視線渾濁的雙眼，巍巍問道:“死了……多……”

馬忠賢如實稟報了其實還十分模糊的大致戰況，只不過哪怕比起兵部員，都已經要更為接近真相了。

老爺子第一次破天荒坐起，是聽說年輕藩王擅自京，但是老人大概實在太疲憊不堪了，沒過多久很快就躺回去，直到聽說八百北涼輕騎就嚇得京畿西軍魂飛魄散，老人才點名要那個公認不氣候的嫡長孫回到府邸，馬文厚在太安城是個怪人，說他是紈絝子弟，跟王元燃閻通書之流其實從小就玩不到一塊，可要說他懷大志，卻又跟殷長庚韓醒言這些俊彥從來都不對眼，於是馬文厚跟老首輔張巨鹿的子張邊關，那個住在陋巷且喜歡滿城瞎逛的廢，並稱“京城奇怪”，不過比起乖張的張邊關，馬文厚其實人緣不錯，當年弱冠遊學，一走就是離家兩年多，東海武帝城，南疆大山，西蜀南詔，青州襄樊，薊州北邊，都去過了。

馬文厚是被老爹馬忠賢當夜親自帶人抓回馬府的，而垂垂老矣的征北大將軍馬祿瑯，也正是在孫子馬文厚的攙扶下，第二次坐起，這之後，不論是三餐飲食還是聽馬文厚讀書，老人都是坐著多躺著。

接下來，無論是聽說北莽大將軍楊元讚的戰死幽州葫蘆口，還是聽說顧劍棠麾下的兩遼鐵騎終於按捺不住，有蠢蠢的跡象，宦海沉浮六十余載的老人都顯得波瀾不驚。

不過當老人親自將虎符出去的時候，老人沒來由慨了一句“取死之道”，不知是說年輕藩王還是在說誰。

今日早朝，老人好像有點想去，但直到自己那把子骨已經扛不住顛簸，就沒有讓兒孫們為難。

在馬忠賢的暗中授意下，幾位深藏不的馬家供奉都撒網一般撒出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遠遠盯著那個姓徐的年輕人。

很快，就有一個接著一個的消息傳回馬府，那個年輕藩王離開下馬嵬驛館，但不是參加朝會，而是輕車簡從去了離舊兵部衙門，臨門而不。進了禮部衙門，尚書司馬樸華溜之大吉。最後到了欽天監，見了皇太后

趙雉和九九館老板娘。

老人每聽到一個消息就會分別點評。

老人的神氣很足，變得極為健談，而且思維縝，好像要把這十年積攢在肚子裡的言語一口氣說完才肯罷休。

“兵部老衙門啊，其實是塊風水寶地，荒廢了，可惜。”

“文厚啊，我馬家很早就是離藩鎮勢力了，只不過當年見風使舵得快，其實我最早被你太爺爺丟進兵部的時候，才十八歲，很多人都覺得你太爺爺昏了頭，把家裡獨苗放在京城，難道真不要祖宗基業了?然後等我熬了二十多年，終於熬了兵部右侍郎，所有人都閉了，有些人是死了，開不了口。有些人是失勢了，沒那臉皮跑到我跟前發牢。我這輩子啊，都在兵部和軍營打轉，但是碧眼兒坦坦翁那輩人都知道，我一輩子都沒上過沙場，更沒有殺過人，是不是很稽?這麼一號人，結果當上了征北大將軍?”

“我為兵部大佬的時候，見到過很多年輕將領，有野心的，有本事的，殺人不眨眼的，都有。那時候有個姓徐的錦州蠻子，在場上爬得尤為吃力，總是吃敗仗，好幾次兵馬都打了，差點了桿。沒有人看好他，我也不看好，沒有基，就靠拚命。文厚，你要清楚，那時候的離不比現在世道太平，總有打不完的仗，如今殺了百來個北莽蠻子就能當都尉，在當時，你可能殺上千個東越或者是北漢甲士都撈不到都尉，要不然好不容易當上了，明天卻了別人的軍功，所以有一次當那個年輕人再次灰頭土臉跑到衙門，跟咱們這幫兵部老爺們要兵馬要糧草，沒人樂意搭理他，總覺得會賺不回本錢，兵部拿得出手的虎符其實就那麼十幾塊，否則就得用見不得的私軍，給誰不是給，憑什麼給你一個朝不保夕的年輕人?”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天下著雨，那個當時空有一個校尉頭銜的錦州年輕人，就站在大雨庭院裡，腳底下放著裝銀子的箱子，腰桿直，一看就不像是個會求人的。就那點銀子?也配兵部調給你七八百人馬?雖說都曉得這個人不貪錢，只要打贏仗，不管自己死多人，第一件事肯定是拿了財送給兵部的大人，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這家夥在上一場打敗仗的時候，害死了一個兵部郎中送進他軍中撈戰功的晚輩，所以啊，沒人樂意理睬他。見過打仗不要命的，就沒他那麼不要命的，次次打仗都衝在最前頭，這樣的人，誰敢全力扶持?會打仗，不會當，說不定那天就死了，這怎麼行。”

“不過那天我心不錯，因為那個兵部郎中仗著老資歷，總喜歡跟我對著乾，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惡心惡心那個兵部郎中，所以我走到那個以前從沒有直接打過道的年輕人面前，答應給了他一支兵馬。”

聽到這裡，馬文厚好奇道:“是不是很快就打了場缽滿盆盈的大勝仗?”

老人微笑搖頭道:“贏倒是贏了，而且連贏了三場，不過兵馬又給那個年輕人打了，當然，我的本錢肯定是賺回來了。那個時候，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可一旦青壯披上了甲胄提起刀槍，那還是可以按人頭算錢的。馬家現在的老底子，就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積攢出來的。很多本來割據一方的武將，也都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打家底的。”

馬文厚無言以對。

他們這一輩的年輕人，大多原本就不太喜歡聽老輩人嘮叨春秋戰事，小時候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馬文厚也不例外。

老人慨道:“那個當時需要看你爺爺心和臉的錦州校尉，你一定早就猜出來了，是徐驍。後來的離人屠，最後的北涼王。”

馬文厚輕輕點頭。

這樁陳年往事，老人從來沒有跟人提起過。

“老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對也不全對。不管怎麼說，徐驍能夠帶著一傷病老死床榻，大概是老天爺對他那個義字當頭的回報吧。但是‘多行不仁，禍及子孫’，爺爺我是很信的，徐家又是個好例子，徐驍殺了那麼多人，你看他幾個兒，有誰是有福氣的?大兒很早就死了，二兒癱瘓在椅上，子是個傻子。至於長子……這個年輕人，我想這些年過得也不算痛快。明面上的風，其實就那麼回事。人啊，是很奇怪的，窮人覺得有錢人日子肯定滋潤，升鬥小民覺得大權在握的大人肯定為所為，對一半錯一半，打個很簡單的比分，尋常百姓給人無緣無故在大街上踹了一腳，也許罵罵咧咧幾句，憤懣幾天，這個檻也就過去了，但如果是你馬文厚呢?假如你給殷茂春的兒子或是顧劍棠的兒子扇了一耳，你是不是明天明年就忘記這刺了?不會的，這樣的不痛快，比起窮人丟了十幾兩銀子的要死要活，其實差不多了。”

馬文厚小聲嘀咕道:“殷長庚和老顧那兒子敢扇我?我不打斷他們三條?”

馬忠賢怒目相向，“多大的人了，知不知道輕重?！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你小子立個屁！”

老人擺擺手，示意馬忠賢不要怒，“忠賢，你別看你兒子滿沒個把門的，其實焉兒壞著呢，也別覺得教訓了殷顧兩人的子孫就有錯，有錯嗎?沒有，只要法子得當，其實是好事。這一點悟，你馬忠賢比你兒子差了十萬八千裡。”

馬忠賢嗯了一聲，雖然這位安東將軍在京城場出了名桀驁不馴，但是純孝至極，對馬祿瑯那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翅膀了或者是馬祿瑯老糊塗了。

已經消瘦到皮包骨頭的老人開心笑了，巍巍手，輕輕了兒子的肩膀，“你比我強，真正打過仗，立過戰功，子也單純，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最適合守，尤其是天子腳下，聰明人誤事，自作聰明更是作死。馬家的擔子，你算是挑起來了。”

老人轉頭凝視著十來年碌碌無為的馬文厚，“打江山是爺爺和你太爺爺這幾代人的責任，守住家業是你爹的擔子，那麼家族中興或是更上一層樓，就該到你了。”

馬文厚閉，不說話。

看到兒子這副病懨懨的德，馬忠賢立即湧起一無名之火，剛要發飆，就給老人瞪了一眼，立即噤若寒蟬。

老人輕聲道:“文厚啊，爺爺我呢，兒子就你爹這麼一個，但是孫子有四個，孫也有兩個，這些年，你的三個弟弟都忙著爭寵奪權，唯獨你細心護著你的兩個妹妹，這很好。那三個沒出息的，真本事沒有，爭風吃醋的能耐倒是很夠，比娘們還娘們。把家業給他們，撐死也就是一代人的時間，金山銀山也能給敗。”

老人加重語氣，重複道:“你很好！”

馬忠賢愣在當場。

老人撇了撇，有些冷笑，“世上有兩種人不能打道，一種是幾近聖賢的完人，比如碧眼兒，不管你怎麼做，很難與之有私和實惠。還有一種是沒有底線的人，不怕人的底線低，畢竟你清楚那是什麼人，小心些

終歸能夠避禍求利，唯獨沒有底線之人，你都不知道他哪天會帶給你‘驚喜’，這種人，像上任天趙右齡，還有現在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與之深，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們賣得，你委屈，他們還洋洋得意。如果馬家是小門小戶，需要攀附高枝，自然另當別論，能夠他們的法眼就不錯了。但是馬家雖然算不得太安城首屈一指的豪閥，前十還是勉勉強強有的，那麼就可以不用搭理這些人了，兩種人都不要接近。”

說到這裡，老人分別對兒子和孫子語重心長說了一份忠告。

“忠賢，不要天想著立下赫赫戰功，尤其不要想著去廣陵道湊熱鬧。記住，一國之君，很多時候要誰死，不見得就是他本人的意願，先帝當真就不希能夠與張巨鹿閻震春他們，一起善始善終地載史冊?到時候，皇帝要你死，你作為臣子，找誰說理去?所以，千萬不要有大勳於國，但務必要有小恩於君。切記切記！”

“文厚，送你一句話，是坦坦翁早年跟我說的:水深則流緩，人貴則語遲。你啊，也別再念叨那些豪言壯語了，‘不恨我不見古人，唯恨古人不見我’，‘生當封侯拜相，死當廟陪祭’，聽著是解氣，其實比起坦坦翁的那句，道行差了十幾條大街啊。有些話，放在肚子裡就好，是不能說出口的。男兒的志向抱負，不比子懷胎才幾個月就能顯而易見了。”

馬文厚嘿嘿笑道:“現在也不扯這些了，以前不是想著以後萬一哪天真的揚名立萬了，後人撰寫史書，就能直接拿出來用了嘛。”

老人笑罵道:“兔崽子！”

馬忠賢有些無辜，鬱悶道:“爹，怎麼連我也罵了。”

老人有些辛苦地出一個笑臉，再次手，了馬忠賢的腦袋，“你也是兔崽子。好了，三個都罵了。”

馬忠賢笑了，但是這個糲漢子眼眶中已經有些淚水。

馬文厚始終一手扶住爺爺的手臂，一手攔在老人的後背。

這個時候，一位年近古稀的馬家供奉高手出現在門口，語氣有些抑不住的抖，緩緩道:“徐年已經在欽天監大門口殺了三十多位仙人了。一千兩百重騎軍暫時還未投戰場。”

征北大將軍馬祿瑯的眼神有些恍惚。

然後老人突然厲聲道:“忠賢，你趕宮面聖，就算跪斷膝蓋，也要阻攔陛下用那支重騎軍！”

馬忠賢下意識猛然站起，但是當他意識到老人的命不久矣，又有些遲疑。

老人怒斥道:“蠢貨，我這是要用整個馬家的臉面，給陛下當一架梯子好從高走下來！接下來陛下要任用誰擔任重騎軍的統領，誰都可以，唯獨你馬忠賢不行！唯有如此，文厚才有希以最快速度躋中樞。”

馬忠賢使勁抹了抹眼睛，大踏步轉離去。

馬祿瑯劇烈息，馬文厚輕拍打老人的後背。

老人苦笑道:“讓我躺著吧，撐不住了，也沒必要再撐。”

馬文厚小心翼翼讓老人躺著。

老人握著這個嫡長孫的手，輕聲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 爺爺八十好幾的人了，你有什麼好傷心的。”

馬文厚出笑臉哽咽道:“這不是嫌棄我爹笨，就算罵人也罵不到點子上，爺爺有大智慧，就算不罵人，我也能聽得進去。”

老人安靜躺在那裡，已是進氣於出氣的慘淡景了。

老人平靜道:“文厚，七十而從心所，不逾矩。這個說法很有意思，爺爺在七十以後就真的信了，你要是不信的話，那就一定也要活到這個歲數啊。你的心還不夠靜，要多讀書，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可以多去那八級臺階上坐坐。”

馬文厚抓著老人的手，使勁點點頭。

馬祿瑯緩緩閉上眼睛，“生得比你徐驍早，死得比徐驍你晚，總算贏了你一場啊。”

當老人說完最後那句話，終於溘然長逝。

“現在我，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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