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道的陵州，是當之無愧的塞外江南，富饒之余，也有幾分西北罕見的書卷氣，所以陵州前些年面對涼幽兩州，都有些自傲，駐軍戰力遠遠不如你們驍勇彪悍，可咱們這兒讀書人多啊。【】只可惜隨著幽州出了個陳的年輕士子後，陵州士林便有些病懨懨了，雖說孫寅算是前兩天從陵州這邊走出去的讀書人，位最高的時候也做到了京城國子監右祭酒，可是比起位列中樞的陳保，那顯然還是差了一大截的。只不過這種紛爭，吵不到浣紗郡黃花縣這樣的小地方，黃花縣是下縣，地陵州最西邊，黃花窮是出了名的，又因為在陵州，顯得黃花縣更窮，黃花縣的縣令每次前往州城遇見品秩相當的同僚，那都是煎熬。不過這兒窮歸窮，比起幽州的不喜詩書好刀槍，黃花縣境大大小小數十個村子，除了府義學，幾乎村村有私塾，富裕些的村落家族，甚至還有宗塾坐館，所以這邊稚們的讀書聲，不比陵州其它地方。

李賢在李家村是學問最大的讀書人，是進過離京城的舉人老爺，不過據說是落榜了，千裡迢迢去，又千裡迢迢回，照理說考中了舉人，去浣紗郡城衙那邊謀項差事也不難，可惜又不湊巧，中原那邊士子湧陵州，有人把他的教諭位置給佔了，李賢本就是家境貧寒的人，打點不了門路，不知是否心有憤懣的緣故，就乾脆回了家鄉村子辦起了私塾，有七八個本村蒙就學，勉強糊口，若說攢下銀錢購置書籍那是不用奢了，何況李賢還主招了幾個外姓兒進私塾，別說聘金束修，還要管他們一天兩頓的吃喝，如此一來，附近村子好些適齡的良家子，原本心儀李賢，也在爹娘的敲打之下退了。

今日李賢拎著一小壺酒去往鄰村，村落間並無道，只有一條丈余寬的泥沙小路，那些鄉民村婦遇見了李賢都會恭敬喊一聲李先生，李賢也都會笑著應下，會閑聊幾句。李賢到了一棟溪畔茅舍前，圍了一圈籬笆柵欄，一隻老母帶著群小崽在覓食，點點啄啄。李賢剛推開柴扉的時候，看到遠走一個悉影，會心一笑，就站在門口等著。那老人傴僂慢行，但是神矍鑠，手中除了拎了壇泥封黃酒，還有些油紙包裹的吃食。老人跟李賢一樣，都是村子私塾的教書先生，不過比起李賢，已經教書識字二十來年，在周邊土生土長的村莊那些老人們，都有板有眼說這位姓劉的家夥，外來戶，祖籍是中原那邊的，祖上顯貴著呢，剛到這邊的時候，大手大腳得很，那會兒氣派也足，只是這麼多年下來，約莫是再殷實的家底也花了，也或許是真的年紀大了，腰桿直不起來嘍。

相比同鄉村民，李賢要知道更多東西，劉先生是春秋民，這一點毋庸置疑，洪嘉北奔的時候路過北涼，本該繼續往北，跟隨那些中原世族進北莽南朝，不過等到劉先生走到北涼的時候，家族七零八落，病死的病死，走失的走失，發瘋的發瘋，結果好像就只剩下劉先生一人，投水沒死還是怎麼回事，就渾渾噩噩活了下來，真相如何，李賢也不清楚，劉先生也不樂意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總之就在北涼扎了，辦了私塾，因為古怪，刻板苛刻，加上又神神叨叨，私塾境況一直冷清，若非會些土郎中也不著脈絡的古怪醫，恐怕這個老頭早就死了。

至於兩人拎酒探的人，也是個在黃花縣籍籍無名的教書匠，李賢的啟蒙三百千正是那個老人傳授的，李賢此生第一次磕頭，就是向儒家張聖人的牌位和作為先生的老人磕頭，如今想來，這位先生的學識，當真不高也不深，比起深藏不的劉先生肯定就沒法比，只不過在已經功名在的李賢看來，先生就是先生，不會像稱呼眼前這位劉先生那般加上一個姓氏。鄉裡鄉親對這個本村出的窮苦私塾先生，便沒有信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李賢這麼多敬意，喜歡喊王老禿這個綽號，順帶著一些個頑劣的孩，在相鄰田間勞作的時候，或是先生跟他們父母借錢賒帳的時候，也敢嬉笑著喊一聲王老禿，至於之後會不會挨板子，另當別論，村裡孩子個個皮糙厚，腳丫就能滿山飛奔，挨幾板子算什麼?

李賢的啟蒙恩師王長青，跟劉先生的不對付那是遠近皆知的，兩個年齡相仿但是世雲泥的老頭子，從中年一直吵到暮年，只要見面就是吵架，一般來說，劉先生吵架的言辭比較雲遮霧繞，能讓人好幾年後才回過味來，當下是不見狠辣的，王長青的鄉俗俚語總能出口章，沒那麼文縐縐，殺傷力自然不是劉先生可以媲的，不過後者永遠雲淡風輕立於不敗之地的姿態，兩人吵架往往吵著吵著就變同鴨講，相互間對牛彈琴，樂此不疲，二十余年了。

這次李賢從積蓄裡掏出銀錢來買了壺上好綠蟻酒，是由於他的先生剛剛給人鳩佔鵲巢掉了私塾的營生，一氣之下就臥病在床，那個新來的年輕先生，比年近三十的李賢還要年輕，李賢見過一面，談吐不俗，是位外來士子，與大多數赴涼士子進大小衙門不同，那位士子好像不喜歡做，唯獨鍾於傳道授業一事，至於為何偏偏跑到北涼來教書，天曉得。不過也有傳言，說是那位士子早先在黃花縣集市上，對這個村裡的一位小娘一見鍾，就一路跑來村子落腳，李賢以前求學和現在教書，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一個人，對此事不願去探究，覺著真是如此，也算才子佳人了吧，當然也願意在心底祝福一句有人終眷屬。

李賢眼角余早已瞥見那位想著出門曬日頭的先生，發現他們二人的影后立即退回屋，腳伶俐得很，估計是回床上裝病去了。

李賢和劉先生一同走略顯暗的裡屋，後者將黃酒和吃食重重拍在小桌上，沒好氣道:“今兒有酒有，王老禿你要能起床，那就你我吃喝乾淨，要是不起床，那我就當著你的面，幫你吃喝了！”

躺在床上的王長青冷哼一聲，“黃酒?”

劉先生怒道:“不是黃酒還能是你們北涼的綠蟻酒不?！要我喝綠蟻酒，除非太打西邊出來！喝不喝！”

李賢隻好當和事老笑道:“先生，我拎了壺綠蟻，劉先生有醬，如何?”

王長青這才慢悠悠起床，起後正了正衫。

劉先生冷笑道:“沐猴而冠。”

王長青斜眼撇道:“瞧瞧我上這件，嶄新的！今年過年，還會添置一件新。再反觀你上那件年複一年補補的衫，斯文掃地！”

劉先生淡然道:“以無事當貴，以無早寢當富，以安步當車，以晚食當，以破衫當裘，此乃安貧樂道，終其一生不改初衷，即是安貧得道矣。”

王長青白眼道:“窮就窮，還窮出道理來了?”

劉先生嗤笑道:“不比某些井底之蛙，我此生行過萬裡路，在人事上見天理，此生又讀過萬卷書，在天理上見人事。嘿，到了這窮鄉僻壤的北涼，每每見老書生癡癡故紙堆數十年，一出大門便不知東南西北，真是可笑，可笑。尤其是那故紙堆，放在耕讀傳家的中原，尋常稚也能倒背如流。”

懶得理會姓劉的，王長青一屁坐在小凳上，從李賢手中接過那壺已經打開的綠蟻酒，低頭使勁嗅了嗅，滿臉陶醉道:“是這味兒，就能值七八錢銀子！”

借著破敗窗戶過的線，王長青和學生李賢喝綠蟻酒，劉先生獨飲黃酒。頭髮稀疏的王長青一條踩在板凳上，比起正襟危坐的劉先生，的確是不太像個先生。倒是王老禿教出的李賢，儒雅氣態不輸劉先生太多。

王長青倒了兩碗酒，李賢笑著搖頭，王長青手指了指這個得意學生，惋惜道:“不喝酒，如何做得出名傳千古的好詩篇。”

劉先生譏諷道:“王老禿，你這輩子說也喝了幾百斤酒，做出過一篇半篇的順暢文章嗎?李賢雖然勉強能算是你的半個學生，可卻是正兒八經的舉人，在我看來，只是因為北涼的份，才未能進士及第，也是你王老禿能教訓的?”

王長青喝了一口綠蟻酒，抹了抹，爭鋒相對道:“我不能教訓?你劉書袋就能教訓啦?仗著家世好些，多背幾本書，有啥了不起！”

劉先生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某些話，只是憤憤道:“不可理喻！”

王長青又狠狠灌了口酒，然後打了個酒嗝，兩指夾起一塊醬丟中，頓時渾舒坦了。

李賢最終還是抵不過先生的勸酒，喝了小半碗就滿臉通紅。

兩個老人默默拚酒吃，只不過一個用手，一個用筷。

劉先生難得喝高了，有些尷尬，又有些自豪，恍惚眼神中充滿緬懷，自言自語道:“恨不娶十姓，恨不為大楚人啊……”

王老禿拿手肘輕輕捅了一下微醺的學生，小聲問道:“十姓有啥講究?”

李賢微笑道:“昔年春秋有十大豪閥，大概是出自典故吧。”

王老禿樂了，“不都給咱們大將軍拾掇孫子了嘛。”

王長青嗓門不小，劉先生立即怒目相向。

王長青喝掉大半壺綠蟻酒，已是醉了七八分，橫著脖子，“怎的，不服氣?！別以為你老小子是那啥春秋民，就看輕了咱們北涼，真當自己高人一等了?！哼，老子忍你劉茂很多年了！以前你總拿咱們世子殿下是紈絝子弟說事，那會兒我也是瞎了眼，才覺得世子殿下不如大將軍，未必能撐得起北涼的擔子，才跟著你罵了幾句，今兒你再跟老子怪氣的，看我不收拾你！我收拾不了你，還有李賢，我的學生！”

劉先生滿眼，輕聲道:“會殺人，便了不得?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史書上一次次記載的一將功萬骨枯?可不是讀書人道理啊。”

王長青突然重重一拍酒碗，小半綠蟻酒都給濺出了大白碗，往常去集市酒肆喝一碗散酒，都能喝到滴酒不剩的王禿子，這一次顧不得心疼，對著劉先生就怒道:“大將軍殺人如麻，讓你們中原陸沉，是不是道理，老子不曉得！我只知道從大將軍到新涼王，兩代徐家人，先士卒在這西北關外，為你們中原擋下了北莽百萬鐵騎！退一步萬說，就算大將軍欠了你們春秋民，新涼王和北涼邊軍，在今年，在這個狗日的祥符二年，也替他老人家替他們徐家還上了！我們村的趙順子，李賢那個村子的李二娃，還有你劉茂村子的兩個年輕後生，四個人北涼關外，只有一個活下來，一個死在虎頭城，兩個死在葫蘆口！趙順子，二十歲出頭，跟我王長青一樣，都是你劉茂眼中，一輩子讀書都讀不出半點出息的人，結果呢?結果就是我王長青跟你劉茂這個老王八蛋，在這裡悠哉遊哉喝著酒！”

王長青一拳頭砸在桌面上，“我們兩個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死了！圖什麼?對，趙順子他們幾個，不是為你劉茂，也不是為我這個王禿子而死的，但是我們就不能念他一份好?你劉茂就不能念我們北涼三十萬邊軍一份好?！”

劉先生仰頭灌了一口酒，臉平靜，但是鐵青，緩緩道:“我念那些戰死邊關之人的好，有何難?但要我念徐家的好，憑什麼?我大楚劉家一門上下三百余口，一場洪嘉北奔，死得只剩下我一個劉茂，有句話你說得對，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