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年關，欠債之人過年如過關，今年的除夕對於徐年來說，其實就很遭罪，因為徐渭熊發話了，清涼山所有春聯都要他親筆書寫，還不能有一幅重複的，大小楹聯，總計三百六十五幅，這還不包括“春”“福”兩字，為此徐年不得不求救於宋明白煜甚至是王初冬，要來了三百多幅春聯的容，合輯冊子，擱在案頭，照抄便是。【全文字閱讀】由於徐驍去世未滿三年，本該繼續用白底春聯，可是徐渭熊說今年用紅底，雖然徐年不太願，可是連姑姑趙玉臺也附和二姐，徐年能夠以一敵二曹長卿鄧太阿，可萬萬敵不過這兩位的聯手，只能乖乖認命。

所以徐年一大早就開始在梧桐院二樓筆疾書，陸丞燕一旁研磨，王初冬幫著裁剪宣紙，徐年的三個徒弟，呂雲長在書房待了一炷香沒到就熬不住，跑出去找於新郎切磋武學了，單獨從北莽回到北涼的大徒弟王生倒是沉得下心的子，給小師娘王初冬打下手。唯獨余地龍這個小屁孩不見蹤影，屋諸人心知肚明，如今北涼場尤其是幽州邊關，幾乎所有武將都知道年輕藩王“扶牆而走”的典故了，不知是燕文鸞還是陳雲垂口而出，為北涼王取了個“徐第二”的綽號，以此說明世間終究還是有人能贏過年輕藩王的，至於是誰是在哪個戰場上打贏徐年，幸災樂禍的老將們才不管。於是渾然不知自己惹下大禍的余地龍剛從幽州關外返回清涼山，就給皮笑不笑的師父喊到了僻靜的後山，師徒二人沒有一起回來，只看到年輕藩王神清氣爽了幾分，而那個孩子隔了很久才面，鼻青臉腫，滿臉委屈，坐在聽閣湖心亭生了大半天的悶氣，喊他吃飯也不搭理，最後還是陸丞燕這個大師娘親自出馬，才牽著孩子的手去吃了頓飽飯，狼吞虎咽的時候孩子還膽戰心驚跟大師娘訴苦，說師父無緣無故揍了他一頓不提，還要他這段時間修習閉口禪當啞，余地龍問師娘自己到底說錯啥了，陸丞燕看著眼神幽怨的孩子，心裡頭那點小怨氣也煙消雲散了，為孩子撐腰說別管你師父，以後他要拿你撒氣就跑來找師娘。給徐年揍豬頭的余地龍笑著說好咧，呲牙咧，然後繼續埋頭吃飯，孩子覺著大師娘脾氣真好，師父福氣更好。

徐年足足寫了將近三個時辰，寫完之後還要去端凳子搬梯子春聯，好在徐渭熊沒有在這件事上繼續折騰他，除了以往徐驍親自聯的十幾個地方，像老宅，王府大門，梧桐院，還有聽閣等等，這些地方的春聯徐驍向來親歷親為，而其余門楹都由府上管事下人。徐年讓王生喊來呂雲長和余地龍，讓年幫忙架梯子擺凳子，順便看著春聯有沒有歪，而且每次倒福字，都會讓三個徒弟喊一聲“福到嘍”，喊話的時候王生會含蓄一些，但看表就知道很是誠心正意，呂雲長最潦草應付，余地龍嗓門最大。按照老規矩，大門口的春聯最後上，完事後徐年手裡端著那大碗米漿，看了眼天，著街道盡頭，黃蠻兒與楊鬥陳錫亮等人差不多該回了。

三個徒弟也沒白出氣力，都額外拿到了一幅春聯，徐年也不問他們要拿去做什麼，但大致猜得出來，余地龍肯定是要送給那位戰死在關外的大個子斥候，要請人捎去他家的。呂雲長這個沒心沒肺的家夥，不得是拿去給大雪龍騎軍的某位將軍校尉溜須拍馬，至於材愈發條得像尋常的王生，也許就僅是用來收藏別無用了。徐年突然笑問道:“師父的字，怎樣?”

呂雲長立馬嬉皮笑臉道:“鐵畫銀鉤，龍飛舞，木三分，氣象萬千……”

徐年坦然全盤消了，最後等到年實在狗裡吐不出新的象牙了，笑瞇瞇道:“可以說人話了。”

年立即小聲詢問道:“師父，要不再給我寫一幅唄?”

徐年玩味道:“進廟燒香禮佛是好事，可要是寺廟都要進去一趟，見佛就拜，那就反而顯得沒有誠意了。場上，有一人願意給你出十分力，比兩人幫你出三四分力，其實要好。”

年用心想了想，用力點了點頭。

徐年轉頭向余地龍，後者嚇得一哆嗦，哭喪著臉道:“師父，又怎了?除了大師娘，我沒跟啥說過話了啊！”

徐年冷哼一聲，把手中瓷碗遞給孩子，沒來由說了句:“算你小子運氣好。”

余地龍有些憋屈，但是不敢說話。

徐年向遠方，呂祖，高樹，劉松濤，李淳罡，王仙芝，再到他徐年，以後也許是軒轅青鋒，然後到余地龍。

在他徐年有真正無敵於世的時候，出現了陸地朝仙榜上的謝觀應，應世而出應時而出，一降一，依循舊有天道，如果謝觀應不堪大任，還會有洪洗象替天行道，只是後者沒有理會而已。等到余地龍王生呂雲長這撥年輕人橫空出世的時候，想來就已經沒有所謂的天人了吧，人間人戰人間，各憑本事不憑前世，各自轟轟烈烈，或或敗，或死或生。但是現在畢竟還不曾真正天人永隔，還有所謂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徐年直覺將來能夠與余地龍一戰之人，不但有，而且極有可能就出自東海，至於到底是誰，徐年不興趣，而余地龍邊的王生呂雲長，不出意料只能是李淳罡獨領風那個時代的王繡酆都綠袍之流，或者是王仙芝時代的鄧太阿曹長卿。但是徐年還是希那個時候的余地龍，尤其是自己不在世的那一天，不要為天地間的一匹韁野馬，而要心有牽掛，一個完全沒有氣運束縛鎮的“王仙芝”或者“徐年”，若是心無敬畏，只知道橫行無忌，無疑會是一場災難。

呵呵姑娘這次回來，轉述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言語，既是黃三甲的酒話，也算是黃龍士的言，聽上去很胡說八道，那個已死的老人說以後的世道，會很有意思，凡夫俗子也能“劍飛行”，朝遊北海暮蒼梧，一日之間遊遍四海之境，甚至上天摘星下海撈月，還說以後人人皆是讀書人，一年讀過的書，可能就要比當今儒聖翻過一輩子的書都要多，但很可惜，以後的讀書人不算真正的讀書人了，隻算翻書人，所讀之書，也非聖賢書了，更不會見賢思齊，所謂的將心比心，變了味道，很多人自己不願做英雄，便認為世上無英雄，將別人的拋頭顱灑熱視為傻瓜，將先烈的慷慨赴死轉瞬忘卻……那個看似活著很有意思的世道，其實喪失了許多先賢在世時無比希後世能夠繼承的東西。所以他黃龍士願意死在當下，死在這個世道裡頭，在這裡化作黃土一抔。

江湖上，呂祖不願過天門，李淳罡不願飛升，王仙芝願意輸給他徐年……廟堂上，張巨鹿不留退路，齊龍毅然出山，坦坦翁“棧不去”……

也許都因為他們跟黃龍士是一類人。

以死而生。

徐年輕輕歎息一聲，手了大徒弟的腦袋，微笑聲道:“既然有了快活劍，就要活得快活快意，別像……有些人。”

畢竟長大了，師父這個親昵作，讓有些臉紅。

呂雲長突然鬼道:“師父，其實王生喜歡你呢，真的，瞎子也看得出來！”

上暫時沒有背負那六七把劍的猛然間殺氣騰騰，跟白狐兒臉走了那趟北莽數千裡，的劍道修為突飛猛進，就目前而言已經是三名弟子中修為最高，只是心思在此彰顯無，跟呂雲長打打殺殺，豈不是承認了呂雲長的說法?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也憋不下那口氣。好在這個時候街道上一陣馬蹄幫解圍，是師父的弟弟，龍象軍的主將徐龍象從流州返回州城了，徐年走下臺階的時候撂下一句，“地龍，跟你師弟練練手，昨天師父怎麼揍你的，你就怎麼揍他，只要別耽誤吃年夜飯就可以。”

余地龍愣了一下。

腦子最靈的呂雲長早已跑進王府，大喊道:“打架可以，容我去拿兵！”

余地龍趕忙把瓷碗給臉頰緋紅的王生，去堵截呂雲長。王生又低著頭把碗還給徐年，小聲道:“師父，我也去。”

徐年端著碗，無奈道:“你們仨好歹把凳子梯子拿回去啊。”

黃蠻兒見到徐年的時候，好像有些畏畏，徐年把碗遞給陳錫亮，然後笑著抓起黃蠻兒的肩膀，下一刻徐龍象的軀就在街道一側的積雪中一路去，激出雪花無數。

遙想當年，徐家姐妹兄弟四人，每逢大雪，徐年最喜歡把材瘦弱的黃蠻兒甩到大雪裡去，樂此不疲，甚至會提著黃蠻兒的雙腳，在院子裡倒栽蔥，在地面上捅出一個個腦袋大小的窟窿，寫出大大的徐字，等到大功告，徐年雙手叉腰，豪氣乾雲，黃蠻兒就坐在雪地裡憨憨傻笑，站在屋簷下看熱鬧的大姐徐脂虎肯定會拍手好，要不就是捧腹大笑，而早的徐渭熊會撇撇，假裝一臉不屑。因為徐渭熊也不是很樂意陪著他們三個胡鬧打雪仗，所以徐年和大姐就隻好讓黃蠻兒當靶子站在牆不，兩人比誰丟擲雪球更準，每當徐年把雪球準砸在黃蠻兒腦袋上的時候，笑得最開心的，不是徐年，反而是黃蠻兒，那個時候徐渭熊都會翻白眼。

陳錫亮目瞪口呆，在清涼山待過十多年的流州刺史楊鬥老神在在，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很快徐龍象就跑到徐年跟前，二話不說就蹲下把哥哥背在上，看架勢是要從山腳一路跑到山頂才罷休。

過年吃餃子，是徐驍立下的規矩，吳素在世時，是和兩個兒一起包餃子，吳素去世後，尤其是大兒遠嫁江南小兒遠行求學，就都是徐驍一手辦。

今年的餃子，趙玉臺，徐渭熊，陸丞燕，王初冬，是這四名子包的餃子。

今年的年夜飯，還是徐驍的規矩，子不離席，所以除了徐年和徐龍象，王生那三名徒弟，還有近水樓臺的徐北枳以及宋明白煜，還有遠道而來的陳錫亮楊鬥等人，好大一張桌子都坐滿了人，難得的熱鬧場景。

吃過了年夜飯，就是守歲。

徐年獨自走到那座王府大堂門口，居中主位擺了兩張椅子，清涼山王府，或者說徐年最為人詬病的一個地方，就是年時在徐驍跟北涼大人議事之時，他這個世子殿下就大大咧咧坐在徐驍的座位上，徐驍就只能笑呵呵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從不覺得有何不妥。徐年站在大堂門口，看著左右依次擺放的數十張老舊椅子，再看著那兩張椅子，怔怔出神。然後很快府上老管事宋漁就搬來一隻大火爐，木架火爐隙墜掛著一隻撥弄炭火的小火鉗，徐年捧過火爐，擺在中央兩張椅子腳邊，蹲下開始嫻撥弄剛剛有些紅的炭火。守歲一事，是男人的事，哪怕徐驍是天底下出了名的妻管嚴，這件事也沒商量，當然老王妃吳素也從不會在這種事上跟徐驍較勁，嫁老徐家，吳素就是徐家的媳婦，從不在老徐家的老規矩上說什麼。在徐年蹲在火爐前的時候，徐龍象也拎著兩大袋子木炭走大堂，守歲要守到天明，加炭添火是不了的，哥倆一起蹲著，徐年輕聲道:“以前守歲，我都容易犯困，徐驍又從沒有好漢不提當年勇的覺悟，喜歡碎碎念，我次次都熬不到子夜以後，你也會跟著我離開，所以都是徐驍一個人待在這裡，現在想一想，徐驍孤零零一個人，可憐的，黃蠻兒，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