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陣清風過,從西楚京城大門到皇城大門之間,幾乎所有路人行人都沒有當回事,唯獨一個披頭散發的老瘋子愣在當場。【無彈窗小說網】
這個老人被連遠在太安城的員都引為笑談,當時衫襤褸的老人像往常那樣穿巷過弄地敲更,尋常更夫都是夜間出沒,他不同,他只在白天敲更,逢人便說“都是死人”。起初那幾年,還會有些錦華貴的老人遠遠停車或駐足,看著這個瘋瘋癲癲的老更夫,愴然淚下,隨著歲月推移,老更夫後便會跟著一大幫無所事事的稚孩子,起哄喊著死人啊死人啊,多半會很快被爹娘狠狠揪著耳朵抓回去,又過了些年,幾乎整座城都開始見怪不怪。等到祥符年間西楚復國,原本已經嗓子差不多喊啞的老更夫不知為何,突然間又開始撕心裂肺起來,其中悲涼苦意猶勝當年。復國之前,老太師孫希濟和曹長卿還有尚未稱帝登基的薑姒,就曾經在街上到過這個年邁瘋子,老更夫曾經拿著更槌對孫希濟稱呼了一聲“死人”,把曹長卿稱為“將死之人”,唯獨癡癡著亡國公主薑姒,悲慟大哭,哭著要那個僅剩的活人快走。當時等到老更夫跑遠之後,經由孫希濟揭開謎底,薑姒才知道老更夫本名江水郎,曾經三十九歲便執掌大楚崇文館,手底下管著足足三院館士和六百名編校郎,是被西楚先帝譽為“文有江水郎,棋有曹得意”的讀書人,不同於許多西楚老的崇尚黃老清淨或是直接逃禪野林,江水郎就那麼瘋了,瘋了二十余年,為這座昔年的中原第一大城敲了二十余年的更。
這個時候,老人的渾濁眼神一點一點恢復清明,手中銅鑼和更槌不知不覺墜落在街道上。老人突然掉頭奔跑起來,一路狂奔,幾次摔倒也本不顧疼痛,爬起來就繼續跑,等到老人終於跑回那棟孤苦伶仃的破敗茅屋前,老人又開始眼神茫然起來,使勁抓頭,最後以至於蹲在地上沙啞嗚咽,像條滿傷痕的癩皮狗,有些疼,不在上,而是出自填滿陳年往事的心口,一口一口哀嚎。老人捂著頭滿臉痛苦地站起,踉蹌衝進屋子,翻箱倒櫃,終於從床底一大堆破爛中好不容易拔出一把二胡,蟒皮早已褪盡,琴弦更是早已崩斷,老人捧著那把連琴桿也不知所蹤的二胡,怔怔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起後搬了條小破凳子,坐在了沒有臺階的屋前,老人正冠,閉上眼睛,然後出一手指蘸了蘸口水,在前好似擺放有一部琴譜,又像被老人手翻開了,他這才開始拉二胡,拉起了無琴桿也無琴弦的一把二胡。
老人心中那支曲子,《春秋》。
西楚的大江,東越的雄山,北漢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綢緞,後隋的巨木……
老人還江水郎的時候,西楚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國手李,有春秋兵甲葉白夔,有劍飛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書甲天下的趙定秀,有詩歌冠京華的王擎,有曹家最得意的曹長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中樞著紫黃的孫希濟,有世間最講禮的曾祥麟,有通百家學問的湯嘉禾……
老人流淚不止。
大楚亡了,是一只在春秋荒原無所依無所去的孤魂野鬼了。
老人停下手,沒來由大笑起來。
最終老人低頭喃喃自語:“我沒瘋,大楚亡國,有人裝睡有人裝傻有人裝死,我江水郎不過是喝酒醉不得罷了。”
老人胡了把淚水,抬頭向遠,手指抖。
遙想當年,如今老人還未老,死人更未死之時,還記得有支曲子曾經傳頌朝野,傳遍大江南北,那支曲子為大將軍葉白夔而寫,他江水郎譜曲,王擎作詞,趙定秀書寫。
曲名《將軍行》,有井水必有人歌之。
老人慷慨高歌,但只是一句便泣不聲。
“年未及冠,浩然離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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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太安城宮城皇城城,從裡到外三城皆有守城之人,當年柳蒿師是其中之一,如今吳家劍塚的老祖宗也是如此。
除了那幾位武道宗師,太安城本又有以欽天監作為中樞的兩座大陣,運轉不停。
西楚京城的那座恢弘大陣早已在山河破碎後,便被鳩佔鵲巢的廣陵王趙毅破壞殆盡,但是現在依舊有人守城看門,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呂丹田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尚未返回,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兩人,在今天都出現在天化日之下,就那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一人站在皇城大門之後,老態龍鍾,材矮小,穿大袖長袍,腳踩木屐,如同稻田旁的草人。一人站在宮門之前,遙遙著前者的背影,同樣是古稀老人,這一位穿蟒袍,既不是離藩王的樣式,也不符合當今西楚皇室的禮製,而是只有舊年大楚廟堂上才會看到的藩王蟒袍,這位曾經被大楚宗室除名的薑姓老人材高大,卻死氣沉沉。
在兩位老人之間,是整整一千六百名銳林軍,一千六百鮮亮鐵甲,在日照耀下熠熠生輝,如同披上了天庭仙人的金甲。
兩座城頭之上,更有近千張弓弩蓄勢待發。
只見那個膽大包天年輕人獨自站在大門外。
城頭上數名披華貴甲胄的將領站在垛口後,個個冷汗直流,誰都不敢輕舉妄,都不敢率先發號施令。
天底下最大兩座城池的老百姓,是最相信世間有陸地神仙的,一座是離的太安城,第二座就是他們腳下這座。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一個人,大子曹長卿。
東海武帝城的江湖草莽反而不如這兩城,因為自稱天地第二的王仙芝從不自稱神仙,一甲子之間,無數高手來來去去,都敗在了人間匹夫王仙芝手下,順帶著武帝城裡的百姓也就對所謂的仙人不興趣了。
但是曹長卿也好,王仙芝也罷。不管他們的武道修為高到幾樓幾十樓去,城下這個雙手按住腰間刀柄的年輕人,最不濟也是與這兩人在一樓平起平坐的大宗師。
徐年站在原地,直到這一天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那個羊皮裘老頭兒是西楚人氏。
徐年咧一笑。
記得當初太安城三人之戰落幕後,頂尖宗師如曹長卿和鄧太阿,都跟他問了同一個問題。
廣陵江畔一氣破甲兩千六的那位老人,到底有沒有一氣千裡的那道天人門檻?
當時徐年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只是笑瞇瞇一手出一手指,然後讓兩人自己猜去。
一氣之長,千裡之外又百裡。
一口劍氣,千裡之外起滾雷。
只要每當你能夠問心無愧的時候,比如一甲子前的青衫劍神,比如一甲子後解開心結的羊皮裘老頭,總是那麼輕輕松松就為了天下第一。
因為你是李淳罡啊。
江湖這麼大,只有你不過是手中劍那短短三尺距離。
天下無敵的頭銜那麼重,也只有你李淳罡說放就放,想拿起就拿起。
徐年突然有些怒氣。
可惜他想要發火的對象,已經不在這座城裡了,此時大概已經遠在太安城外。
曹長卿,當年不該讓你把帶走的!
如果當年換今天,你再來我跟前裝高手試試看?
徐年雙手手心抵在北涼刀和過河卒的刀柄上,深深呼吸一口氣。
氣貫長虹。
當徐年雙手握刀柄,剎那之間,巍峨莊嚴的皇城大門就被他一腳踏碎。
西楚京城,平地起驚雷。
大門的末碎屑肆意飛揚。
守在皇城大門外的矮小寬袖老人無於衷,屏氣凝神,雙手向前攤開,彎曲中指,依次做了一次彈指狀。
每一次彈指,兩袖鼓漲如裝滿清風的老人就向後倒出去數丈。
在瘦小老人和高大城門之間,一左一右在老人指尖生出兩條蛟龍。
一黑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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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西北的江湖畔玲瓏水榭中,氣氛凝重,披掛一副金黃甲胄的林軍副統領何太盛站在階下,神尷尬。
劍道宗師呂丹田雖然是名義上的四千林軍一把手,要比何太盛在的三名從三品副統領都要高出一階品,但是呂丹田只不過掛個虛銜,並不真正任職當差,所以真正的兵權其實就在何太盛此時負責宮門守備的顧遂手中,至於另外一名齊姓副統領早就被排得整日隻知喝酒澆愁,在年初就很點卯統兵。何太盛和顧遂又不太一樣,顧遂是家中有兩位老在朝中遮天蔽日的世家子弟,所以在場上左右逢源,而何太盛是普通士族出,是靠著這兩年戰事中積攢下來的顯著軍功,和暗中依附權貴才艱難攀爬到這個位置,越是來之不易,就愈發讓人彌足珍貴,此時何太盛的心尤為複雜,既有對那位年輕子皇帝的愧疚,心深也有一不為人知的暗,當了二十來年的離子民,何太盛其實對大楚西楚已經沒有老一輩的那種執念,國姓是薑還是趙,對當打之年且野心的何太盛來說,都不重要,當時是覺得自己有為扶龍之臣之一的開國元勳,這才勇殺敵,在全殲閻震春騎軍一役上大放彩,回京述職的時候很快就被邊這位宋家俊彥宋茂林拉攏,搭上宋家這條乘風破浪的大船後,何太盛平步青雲,甚至連宋家都想不到,認為他是奇貨可居的慧眼人,其實還有藏在這座城裡的趙勾大人,已經許諾給他一個鎮護將軍,要知道整個離王朝的雜號將軍多如牛,但是在實權將軍並不多,四征四平八人可謂“大將軍”,接下來是四鎮四安,然後就要到宋笠去年獲得的橫江將軍,以及他何太盛唾手可得的那個鎮護將軍,一般來說,在那十六個將軍之下,手握實權的鎮護將軍橫江將軍其實已經比一州將軍毫不遜。
何太盛的眼角余小心翼翼瞥向那名子。
大楚皇帝。
加上胭脂評的人。
再加上子劍仙的份。
這名林軍二把手的心頭就像有火爐在熊熊燃燒。
為何你宋茂林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之力的廢,卻可以堂堂正正表達慕?為何我何太盛就要對你卑躬屈膝,每次酒席上舉杯敬酒的時候,酒杯都要刻意低你半隻杯子才能心安?
宋文在聽到何太盛稟報的急“軍”後,仍是有竹的模樣,依舊站在一廊柱附近,老人微笑道:“陛下是不是覺得那人突兀出現在京城,就萬事大吉了?”
老人沒有得到答案,自顧自道:“他的出現,是有些出人意料,照理說他要站在京城外,也該等到那一萬北涼蠻子拚死突破吳重軒大軍和我大楚數道防線,但是老臣只能說這位年輕藩王勇氣可嘉,可惜啊,運氣真是差。老臣從宮中獲知曹長卿的確離開京城北行後,以我宋家為首的三大豪閥就開始布局,原本是用來針對萬一曹長卿聞訊趕來的最糟糕況,卻不是用來對付那個姓徐的年輕人。陛下是初來駕到,說到底還是太年輕,許多事都不清楚,當然了,陛下也從來都是無心朝政的……”
說到這裡,宋文言語中第一次流出譏諷,“畢竟是子持國柄嘛,心思豈會真正放在興亡之上。”
臉蒼白的宋茂林剛要開口,被知子莫若父的宋慶善扯住袖口,怒目相視。
宋茂林言又止,但在父親的眼神警告之下,這位名南北的風流人,最終還是低下頭,雙拳握,滿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