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中，人們各有去。

離開中後，前行的商隊清空了大半的貨，也了數十隨行的人員。

五名書生當中的兩位，也在這裡與寧忌等人分道揚鑣。剩下“大有可爲”陸文柯，“尊重神明”範恆，偶爾發表看法的“冷麪賤客”陳俊生三人，約好一道走長途，穿過中之後進戴夢微的地盤，然後再順著漢江東進，寧忌與他們倒還順路。

離開中北上，商隊在下一縣城賣掉了所有的貨。理論上來說，他們的這一程也就到此爲止，寧忌與陸文柯等繼續前行的要麼尋找下一個商隊結伴，要麼就此上路。然而到得這天傍晚，商隊的老大卻在客棧裡找到他們，說是臨時接了個不錯的活，接下來也要往戴夢微的地盤上走一趟，接下來仍能同行一段。

這月餘時間雙方混得了，陸文柯等人對此自是欣然接，寧忌無可無不可。於是到得六月初五，這擁有幾十匹馬，九十餘人的隊伍又馱了些貨、拉了些同路的旅客，湊足百人，沿著蜿蜒的山間道路朝東行去。

新加的旅客當中亦有兩名書生，不久便與陸文柯等人混了，同行的“腐儒”隊伍至此又回覆到五人，每日裡在寧忌邊嘰嘰喳喳。至於耍猴賣藝的王江、王秀娘父此時也依然跟了隊伍前行，衆人倒是混得更了一些，白日裡走山路、晚上在一塊升起篝火聊天時，那長得一般但矯健的王秀娘也能夠與陸文柯等人多說幾句俏皮話了。

中附近仍舊多山，往北走終究會抵達漢江邊上，進華夏軍統治的漢中。沿著崎嶇的山道向東行進頗不容易，但越過米倉山，則會進此時戴夢微統治區的腹地。

最近這段時間局勢的特殊，走這條東西向山道的客商比往年多了數倍，但除了極數的本地人外，大都還是有著自己特殊的目的和訴求的逐利商人，似陸文柯、範恆、陳俊生這些考慮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因此打算去戴夢微地盤後方看看的書生們，倒是數中的數了。

事實上，在他們一路穿過漢江、穿過劍門關、抵達西南之前，陸文柯、範恆等人也是沒有到逛的覺悟的，只是在都紛紛攘攘的氣氛裡呆了數月時間以後，纔有這數的書生準備在相對嚴苛的環境裡看一看這天下的全貌。

當然，對於中間的這些事，眼下的寧忌則更不清楚，他目前的方針仍舊是頂著龍傲天的名頭忍辱負重。只是在最近幾日的時裡，約能夠到幾名書生說話聊天時語氣的微妙變化。

這些書生在華夏軍地盤之中時，說起許多天下大事，多半意氣風發、趾高氣揚，時不時的要點出華夏軍地盤中這樣那樣的不妥當來。然而在進中後，似那等大聲指點江山的景漸漸的了起來，許多時候將外頭的景象與華夏軍的兩相對比，大都有些不不願地承認華夏軍確實有厲害的地方，儘管這之後難免加上幾句“然而……”，但這些“然而……”終究比在劍門關那側時要小聲得多了。

武朝天下不是沒有太平闊氣過的時候，但那等幻夢般的場景，也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了。真人的到來摧毀了中原的幻夢，即便之後江南有過數年的偏安與繁華，但那短暫的繁華也無法真正遮掩掉中原淪陷的屈辱與對真人的恐懼，僅僅建朔的十年，還無法營造出“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踏實氛圍。

真人的第四次南下，果然帶來了整個武朝都爲之分崩離析的大災難，但在這災難的後期，一直於邊緣的華夏軍勢力橫空出世，擊潰真最爲強大的西路軍，又給他們帶來了太過巨大的衝擊。

這些書生們鼓起勇氣去到西南，見到了都的發展、繁榮。這樣的繁榮其實並不是最讓他們的，而真正讓他們到手足無措的，在於這繁榮背後的核心，有著他們無法理解的、與過去的盛世格格不的理論與說法。這些說法讓他們到虛浮、到不安，爲了對抗這種不安，他們也只能大聲地喧譁，努力地論證自己的價值。

然而真正離開西南那片土地之後，他們需要面對的，終究是一片破碎的山河了。

繼續大聲地說話，復有何用呢？

這些事，對於寧忌而言，卻要到數年之後回想起來，才能真正地看得清楚。

……

“……然而華夏軍的最大問題，在我看來，仍舊在於不能得士。”

商隊穿過山嶺，傍晚在路邊的山腰上紮營生火的這一刻，範恆等人繼續著這樣的討論。似乎是意識到已經離開西南了，因此要在記憶仍舊深刻的此時對先前的見聞做出總結，這兩日的討論，倒是更加深了一些他們原本沒有細說的地方。

“……去到西南數月時日，各種事眼花繚，市面之上紙醉金迷，新聞紙上的各類消息也令人大開眼界，可最讓諸位關心的是什麼，說白了，不還是這西南取士的制度。那所謂公務員的考舉，我去過一次，諸位可曾去過啊？”

名範恆的中年儒生說起這事，向周圍幾人，陳俊生冷著臉高深莫測地笑笑，陸文柯搖了搖頭，其餘兩名書生有人道：“我考了乙等。”有人道：“還行。”範恆也笑。

“去考的那日，進場沒多久，便有兩名考生撕了卷子，破口大罵那捲子狗屁不通，他們一生研學經卷，從未見過如此俗的取士制度，隨後被考場人員請出去了。老實說，雖然先前有了準備，卻不曾想到那寧先生竟做得如此徹底……考學五門，所謂語、數、理、格、申，將儒生過往所學悉數打翻，也難怪衆人隨後在新聞紙上大吵大鬧……”

範恆說著，搖頭嘆息。陸文柯道：“語文與申論兩門，終究與我輩所學還是有些關係的。”

“陸兄弟此言謬也。”旁邊一名文士也搖頭，“我輩讀書治學數十年，自識字蒙學，到四書五經，一生所解，都是聖人的微言大義，然而西南所考試的語文，不過是識字蒙學時的基而已，看那所謂的語文試題……上半卷，《學而》一篇譯爲白話，要求標點正確，《學而》不過是《論語》開篇，我等兒時都要背得滾瓜爛的，它寫在上頭了，這等試題有何意義啊？”

這人攤了攤手：“至於下半卷，某地發生一件事，要你寫封書信概括一番……諸位，單隻語文一卷，我輩所學腰斬二十年不止，考的不過是蒙學時的基礎。那位寧先生想要的，不過是能夠寫字，寫出來語句通順之人罷了。此卷百分，說是我等佔了便宜，然而只要識字，誰考不到八十？後來聽人說起，字跡工整華麗者，最多可加五分……五分。”

他說起那五分，憤憤不平。衆人自然也是點頭。

“這便是我輩最佔便宜的地方了。”那人恨恨道，“而與語文並列，那數學，也是百分，選出來什麼人？不過是掌櫃賬房之流！當然，寧先生冠冕堂皇，君子六藝中有數一項，咱們比不過那些賬房可以認栽。理基礎，彼輩私貨，但到得如今，不能說是沒有道理，畢竟來到西南之輩，那寧先生的《理初探》都是看過的……可那所謂格思維又是何等事！大半張試卷上就是五個圖案有一個、兩個與其它不同，爲何不同啊？後來滿是爭議，寧先生滿口理、格，這等試題與格有何關係！”

“取士五項，除語文與過往治經學文稍有關係，數、、格皆是私貨，至於陸兄弟之前說的最後一項申論，雖說可以縱論天下形勢攤開了寫，可論及西南時，不還是得說到他的格一塊嘛，西南如今有火槍，有那熱氣球，有那火箭，有漫山遍野的工廠作坊，若是不談及這些，如何談及西南？你一旦談及這些，不懂它的原理你又如何能論述它的發展呢？所以到最終，這裡頭的東西，皆是那寧先生的私貨。所以這些時日，去到西南的士人有幾個不是憤憤而走。範兄所謂的不能得士，一語中的。”

他說到這裡，衆人點頭。一旁面容冷峻的陳俊生扔了一柴枝到火裡頭：

“倒也不出奇，早些年便有傳言，那位魔頭一生志向是爲滅儒，可後來，西南並不儒家經典，甚至先右相秦嗣源註解的四書，引人慾而趨天理，還是西南向外頭大賣特賣的典籍，天下各方還以爲他是知難而退。誰知這次西南取士，纔看出他是圖窮匕見，上不說，手底下可真是毫不留。語文一卷只考識文斷字，先否了大夥兒數十年苦讀，而後幾捲心機、計算之法。黑旗若真得了天下，將來爲上位者，恐怕還真要變掌櫃、賬房之流。”

這陳俊生一路之上話語不多，但只要開口，往往都是有的放矢。衆人知他才學、見識卓絕，此時忍不住問道：“陳兄莫非也未考中？”

陳俊生傲然道：“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過之後，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衆人大爲欽佩，坐在一旁的龍傲天了腦袋，此時竟也覺得這書生霸氣外，自己稍稍矮了一截——他武藝高強，將來要當天下第一，但畢竟不讀書，與學霸無緣，因此對學識深厚的人總有點不明覺厲。當然，此時能給他這種覺的，也就這陳俊生一人而已。

“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過之後，終究還是要回去的……記下來記下來……”他心中如此想著。將來遇上其他人時，自己也可以這樣說話。

此時日頭已經落下，星與夜在黑暗的大山間升起來，王江、王秀娘父與兩名書到一旁端了飯食過來，衆人一面吃，一面繼續說著話。

“也是如此，往日裡衆人對西南滅儒之論尚無所覺，到今年上半年，對這些事也就清楚了。我有幾位好友，也是因此結伴而出，準備去投戴公麾下，均道西南如此倒行逆施，終究是要出大事的，我輩讀書做學問的人，將來也不可能置之外。西南仗著那掌櫃、賬房之道固然一時勝了真人，可儒家傳承千年，莫非真就比不得這等逐利小道？”

“空談道德文章無益，此言無可辯駁，可完全不談道德文章了，莫非就能長長久久？我看戴公說得對，他失道寡助，遲早要壞事，只是他這番壞事，也有可能讓這天下再幾十年……”

“我看西南華在於格，理之道，確實博大深，但缺失在於道德文章。格治天下，可使天下資盈足用，但儒家學問重人心。這二者之間，講究的是一個揚棄的分寸罷了。”

“其實這次在西南，固然有不人被那語數理格申五張試卷弄得措手不及，可這天下思維最敏銳者，仍舊在我輩讀書人當中，再過些時日，那些掌櫃、賬房之流，佔不得什麼便宜。我輩文人吃了格之學後，必然會比西南俗庸之輩，用得更好。那寧先生號稱心魔，收下的卻皆是各類俗，必將是他一生之中的大錯。”

“依我看，思維是否敏捷，倒不在於讀什麼。只是往日裡是我儒家天下，時聰慧之人，大都是如此篩選出來的，倒是那些讀書不行的，纔去做了掌櫃、賬房、工匠……往日裡天下不識格的好，這是莫大的疏，可即便要補上這疏，要的也是人羣中思維敏捷之人來做。西南寧先生興格，我看不是錯，錯的是他行事太過切，既然往日裡天下英皆學儒，那今日也只有以儒家之法，才能將英篩選出來，再以這些英爲憑，徐徐改之，方爲正理。如今這些掌櫃、賬房、工匠之流，本就因爲其資質中下，才持賤業，他將資質中下者篩選出來，行革新，豈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