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掃過衆人：“今日聚義江寧，就是要談各家各戶的事，這個讀書會就算惡貫滿盈，那他們做了什麼壞事，是不是也得談一談？就譬如五湖客棧這件事，五湖客棧時趙敬慈的地方，那麼他們跟趙敬慈有沒有關係，是不是咱們也得查一查，他們對公平黨危害甚大，危害在哪裡，是不是也該論一論纔好呢？你們看，人家的想法激進一些，但不是都寫得很清楚嗎？”

何文將手中的小冊子扔到了圓桌中央。

高暢將茶杯拿起來，目安靜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許昭南似乎被何文的這番言論驚得目瞪口呆，微微張著，將背後靠上了椅子；時寶的舌頭在口中攪，著何文，驚疑不定地眨了眨眼睛。

圓桌那邊，一直沉默的周商不知道什麼時候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文你這個瘋子！”

“誰更瘋，世上的人還是會有公論的。”何文的話語平靜，隨後又出手指敲了敲桌面，“這個東西，上面寫的，就一點道理都沒有嗎？他們的說法，大概都已經看過了吧？”

“時爺，你生意做得多，鋪子裡的規矩一條一條，有人違反了怎麼辦？要不要理他？爲什麼要理他？就算是你的親戚犯了，我聽說你也很網開一面，爲什麼？你心裡不清楚啊？”

“……還有周瘋子你，你的手下，有破壞沒建設！除了趕著他們一直往前打你還能幹什麼？沒有我們接濟，你到底過不過得了這個冬！談一談有關係嗎？”

何文儒者出，文武雙全，在西南之時就是辭鋒橫掃的大辯手，此時時寶與許昭南等人發飆，倒想不到他也一五一十侃侃而談起來，轉眼間竟將幾人的聲勢都給倒。不過，待說到周商之時，對面的矮個子面帶冷笑，卻也毫不避讓，手一揮將桌上的茶杯掃飛出去。

“過不了冬？什麼接濟？以往我的人攻城略地，搶來的東西你們哪一家沒收嗎？我吃你們誰的白食了？說什麼規矩，談什麼西南，老何，西南那邊的東西我也看過，有一點說得很明白，手腳的作風做不得事。公平的說辭來自哪裡？來自寧毅那邊談的人人平等的神，因爲人人皆平等，所以纔要公平！你今日不將過去的那些人上人殺得一乾二淨，便要談規矩，便要徐徐圖之，這公平二字能長到誰的心裡去！”

“規矩是令行止，不是你定個方向喊個口號就一窩蜂地上，不是你這種有破壞沒建設。”

“我有破壞沒建設那是還沒到建設的時候！何文，你建的是公平黨，那最重要的就是公平兩個字！但是以往過的那些人上人你們沒有殺，你們的人跟著你們打天下，也是爲了當那種人上人！你公平王，進城的時候路邊的人都跪下給你磕頭，你能談什麼公平！”周商的手往旁邊一指，開了團，“你們統統一樣！”

“別吵了。”許昭南擺手，“今天不是在談這個。”

時寶道：“老許說的有道理。”

何文盯著周商：“但公平是爲了幹什麼？爲的是讓旁邊的人能夠過上更好的日子，能活得更加像人，可是公平這回事，能一蹴而就嗎？你指著把世上所有有錢人都殺，讓全部人都平等一次再開始建設，你知不知道你殺得不止是有錢人，你手下的窮人有一大半也會被你殺，他們會被死、被蠢死！平等可以靠教化，可以靠律法，可以靠一百年、兩百年的時間。

兩人展開辯論，言辭激烈，那邊時寶嘭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行了，老何，你別在這邊揣著明白裝糊塗。今日說讀書會歹毒，不在於他說了什麼，而在於他披的是西南正統的虎皮！如果這些人聲勢漸隆，再等下去，你這公平王還要不要當了？又或者，這東西還真是何先生你指使的？”

何文將桌上的卷宗一把推回去：“是與不是，時公你心裡沒數？”

“我談的，也不是五湖客棧的事。”

“我還以爲我們正在談五湖客棧的事。”

“呵呵呵，瘋子。公平王你就是最大的瘋子。”周商笑著，“我看就是你，‘讀書會’就是你辦的，你想隔開我們四個自己幹？”

“我沒有這樣說。”

“那就表個態。”

“我是公平王，誰對公平黨有想法，只要它是部的，我認爲都可以談一談、聽一聽。如今開會，不就是爲了討論將來的路子？”

“我看何先生很贊上面的說法，要不然我們改規矩黨算了。”

“爲什麼不贊，可以說出來，贊的也可以說出來，我覺得這上頭的許多憂慮，很有道理，在開會的第一天我就提過，古往今來的很多農民起義爲什麼會沒有結果，我們會不會重蹈覆轍，這上頭有很多東西，我們要談……”

“這不是談不談的事……”

“這就是談不談的事，這些事談不清楚，公平黨的日子長不了。”

“你不要裝得不明白……”

“明明白白談也可以。我是公平王，你們要我說公平黨人跟我沒關係，那行不通……”

“我周某人才是真正的公平王，老何你就是個規矩王。”

“老何，讀書會還真是你弄的？你針對我們四個？”

“我沒這麼說，但人家寫得有些道理，不能考慮招安嗎？眼界能不能廣一點……”

“不是你的弄的。”

“我也不能說這個話……”

“我你……”

嗡嗡嗡嗡嗡嗡嗡……

廳堂之中，幾人的聲音時而激烈、時而凝重，到得某個時刻，漸漸的安靜下來，有人起走，有人拍了桌子，時間已經是傍晚了，雨停之後的白天漸漸的收回雲層之後，一些燈籠掛上了，漸漸的點起來，衛士們在閬苑和屋檐下驚疑地對。衆人用自己的方法，判斷著事態的嚴重。

包括那小於在的一衆幕僚也張地站在那兒，看著這場爭論的進行。過去公平黨的五方各行其是，對於何文本人，其餘四家接的並不算多，這一次城後，他組織開會、聽取意見，多數時候表現出來的也都是與人爲善、大氣平和，直到這一刻，衆人終於第一次見識到他與人相持、高深莫測的一面……

……

時間接近傍晚，城“文水酒肆”當中，剛剛發生了一場，此時被過來的大夫正匆匆的往酒肆大廳裡進去。

這日下午，酒肆當中進行的原本是一場各路綠林人聚集的“英雄小會”，這是最近這段時間在江寧城裡常有的事，當然，也由於聚集起來的多是跑江湖的刀口之輩，衆人與人爲善時固然和樂融融，時不時的卻也會出些小意外。

從西邊嚴家堡過來，在江湖上頗有俠名的嚴家二爺“追風劍”嚴鐵和，在這場聚會裡便因爲奇奇怪怪的原因與一名劍客有了口角。雙方下場廝殺，那劍客使出招，在這等比武之中先以暗傷人，隨後將嚴鐵和砍倒在了泊之中。

此時綠林間的比武切磋，若非生死相搏，一般默認是不許使暗的，尤其是在這等莊嚴的“英雄聚會”之中，衆人都覺得掉份。眼見那人以卑鄙手段獲勝，幾名俠士便上前阻止對方離開，但那人狠招迭出，陸續砍傷幾人後自酒樓窗口逃離，而到得此時，部分消息靈通人士已經打探到了對方的份。

此人乃是“轉王”許昭南麾下，“不死衛”的一名隊長，江湖人稱“劍狂”楊翰舟的，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非得在這等場合使出招致勝，之後還傷人落跑。

如今的江寧城裡，傷人流都屬常見，八月裡上千人的火拼都發過數次，很多人沒頭沒尾地死了，也無人追究。但這樣司空見慣的混並不代表綠林間的許多事可以沒頭沒尾，就如同眼前這件，嚴二爺代表嚴家堡過來，乃是時寶的座上貴客，這楊翰舟背後則帶了“轉王”的背景，於是在大夫到來收拾殘局之時，酒肆中的綠林人們大都或興或忐忑地竊竊私語。

這一下，不知道“平等王”與“轉王”之間，要掀起怎樣的衝突來，此事難以善了，那麼接下來，就有好戲看了……

……

既然確定了行兇者的來歷，有了“不死衛”這個歸屬地，“文水酒肆”中的參與者們便沒有心急火燎地興師問罪，畢竟嚴鐵和有著時寶這個後臺，而“不死衛”也並非一般人得了的。

酒肆漸歇的這一刻，手持長劍、面帶刀疤的行兇者楊翰舟已經換了一不起眼的服，背上蓄有金銀財的包括，趕往了江寧城的東門。以最快的速度出城後，他在城外的小樹林邊，見到了乘馬車過來，確認他離城的金勇笙。

“答應好的銀子……我寶號的銀票。都在這了。”金勇笙將一個小包袱給他。

楊翰舟扯開包袱點數，面沉：“這是爲了什麼啊，好不容易纔在不死衛裡混了個有油水的位子，上下打點可花了不。”

“怎麼，沒撈夠，有看法？”

“不敢……就是覺得奇怪，這嚴二爺也不是什麼重要人，何必非得讓我整這出……這不，本以爲能跟金老您做一番大事的。”帶著刀疤的臉上出一冷的笑容。

金勇笙不看他，向不遠的道理，緩緩道：“沒撈夠，就說沒撈夠，帶著銀子先逍遙一段時間，過兩個月到揚州等著，考慮給你安排其他事。你能打能殺，放心，虧不了你。”

“那……”

“不該好奇的事，就別問了。知道了，對你不安全。”

“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楊翰舟雖然心有好奇，但自然不敢再做追問。也在此時，他見到前方的金勇笙微微蹙眉，低喃了一句：“第二批了……”

楊翰舟回頭去，不遠便是從江寧出來的大道，此時夜幕漸臨，進出城池的行人不多，卻有三匹快馬，正以極高的速度馱著背上的騎手朝東而去。

“這是……”楊翰舟皺眉，“袁瞻？”

“認識？”金勇笙道。

“‘轉王’下頭的親信，他一般負責……一些大事的傳訊，人到信到好調兵，這是……”

“第二批了，出來的時候，遇上了幾個周商的手下……急匆匆的，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楊翰舟將目向金勇笙，只見林中昏暗的線裡，對方也正將平靜的目過來。

我到底參與了什麼事？

這難道跟我有關？

他心中忐忑起來，原本涌起的些許好奇，頃刻間散了。當下一拱手：“那，小的先去了，金老保重。”

“保重，揚州再見。”

“揚州再會。”

揹著兩個包袱，楊翰舟轉離開，最後回頭看時，只見遠灰濛濛的江寧城池，正要陷那一片黑的天裡去，傍晚的氣息似乎變得肅殺起來，他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也不願意追究此事，這一刻，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遠離這片可能要出事的地方。

楊翰舟離開後，金勇笙才蹙著眉頭上了馬車，多年的江湖生涯養出的直覺正在輕輕的向他報警，從方纔見到的兩批人馬上，他都嗅到了輕微的、不詳的氣息。

這些不詳的氣息，不會是來自方纔的楊翰舟，也不會來自於安排了文水酒肆事件的二公子——這裡只是一件小事——他暫時還想不到出了什麼意外。

“速回衆安坊。”

他如此吩咐道。

不久之後，老掌櫃回到城，正是夜幕降下，華燈初上的時間，城市平靜的表面下，一波自江寧大會開幕以來最大的暗涌，正無聲而劇烈地翻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