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大赦。”

　饒是早有準備，但親自來到這個場合，進言的中年士人還是忍不住有些張起來，回想起之前在酒樓中自己對那些在前說不出話的士人大加嘲諷，更是有些尷尬慚之態……當然，此人到底是個膽大的，稍微緩了一緩，還是站穩了形，并說出了自己建議。“家，白以為，靖康已過七載，昔日是非功過早已經面目全非，而當國家北伐之際，何不以仁恕為先，大赦天下，以彰清明？”

　“靖康功過……可朕之前赦過啊？”趙玖狀若茫然道。“中原賊軍，屯田一載后便盡數赦免，并發中原廢田就地安置……此事正是許相公主政。”

　許景衡微微頷首，并捻須蹙眉，引得那中年士人一時慌，但很快，此人還是咬牙相對：“回稟陛下，白所言，非指靖康中作賊軍！”

　“那便是降了金人的了？”趙玖喟然以對。“朕在八公山上便有誓言，與彼輩勢不兩立……絕不可赦！”

　那人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拱手以對：“靖康以來，非止降金之人獲罪……”

　趙玖正追問：“既如此，卿為何不直言是哪些人？”

　“重臣如葉夢得、黃潛善，皇親如天子諸兄弟……白以為皆可赦，以之彰陛下仁恕。”此人終于俯首說了實話。

　“那要不要赦張邦昌與就在城西的太上淵圣皇帝呢？”幾位相公齊齊蹙眉不提，趙玖也終于拂案哂笑，卻又引得在座上百‘以備咨詢’的士大夫、豪商僧俗齊齊嚇了一大跳。

　只能說，這家，到底是跟傳言中有點像的……輕佻不似人君！

　“張邦昌到底算是降了金人的，自然不能赦……”這人趕解釋。“至于太上淵圣皇帝，本就是在霄宮優養，當然也談不上赦，可是若能許太上道君皇帝、太上淵圣皇帝得歸東京，天下人想來也會稱道家的孝悌……”

　“你自稱是州人，便是葉夢得同鄉了。”趙玖忽然打斷對方。“而且朕略有耳聞，說你素有詩名，乃是曾經在葉夢得門下讀過書……”

　這中年士人一時怔住，然后趕下拜解釋：“白俱是公心。”

　“你行此策，本意大約是想給葉夢得求，而朕也知道，葉夢得當日罰的不清不楚，外人頗有為他到冤枉的。”趙玖低頭看著案上文書，微微搖頭，語氣也依舊平緩，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自言自語呢，得虧凰山下西湖畔安靜如斯，大家全都豎著耳朵來聽，勉強聽了個意思。“但既是為葉夢得求，又何必饒上黃潛善這種人呢？你真以為拖拽的人越多，反而顯得自己越大公無私嗎？還是覺得拖拽的人越多，越能以仁恕之道來讓朕屈服？”

　“白不敢。”

　“不管你敢不敢，有些人是真的沒法赦的……如那黃潛善，雖未如張邦昌那般有降金之實，卻有棄土之政，更有連侍以隔絕外之謀，朕若要赦免他，其實也簡單，因為他如今就是一老朽書生……可一旦赦免，敢問朕何以對側這位當時主戰卻被黃潛善逐出朝廷的李綱李相公？”說著，趙家隨手一指。

　而那中年士人瞥了一眼李綱后，也終于拿不住，開始慌起來，倒是李綱本人，見狀只是一嘆，并未言語。

　“非止是李相公，朕又何以對當日救朕出明道宮的呂好問呂相公、張浚張相公，以及就在此立著的彼時有救駕之功的楊沂中、劉晏二統制？”趙玖抬起頭來，繼續以手指向了后，引得楊劉二人趕躬振甲行禮。

　那士人愈發慌不及，也趕請罪：“白無知……”

　“還有朕的那些兄弟……”趙玖沒有理會對方，而是環顧左右，帶著解釋的姿態稍微揚聲說道。“赦當然可赦，有什麼不可以赦的？但朝廷剛剛下了宗室改革方略，以作節省，現在赦免他們，恢復他們的王爵，朝廷的法度怎麼辦？其余遠支宗室會不會說朕偏私，說朝廷是針對他們？”

　那士人已經躬低頭不敢抬起來了。

　但趙玖依然沒停，只是在諸多東南士大夫、豪右名流面前繼續慨不及：“至于說二圣……你以為，把他們迎回東京是好事嗎？你現在快馬去問問淵圣皇帝，他敢不敢隨朕回東京？你說你給葉夢得求個，弄這麼大干嗎？”

　那士人幾乎已經站立不住了。

　“也罷，雖說犯了混，但本意還是可取的，國家將北伐，也該稍作赦免，以示團結和解之意，著制擬旨，赦免葉夢得，讓他回州老家作他的詩便是了。”

　隨著趙家平靜一語，下面那本以為自己反而害了老師的葉夢得學生只覺峰回路轉，大喜大悲之下，趕頓首謝恩。

　一旁一直沒有吭聲的許景衡也忽然起，躬替葉夢得謝恩，并口稱家圣德，繼而同時引來無數‘以備咨詢’的仿效，以及另兩位相公的當場嗤笑。

　下面人不知道，這二人如何不曉得？

　當日葉夢得獲罪，是因為朝廷剛在南安穩下來，此人便迫不及待想要挑起新舊黨爭，豎立起舊黨大旗，而彼時，此人行是得到了呂好問、許景衡支持的。最后，家為了維護朝堂穩定，一面放過呂好問、許景衡，一面卻重重罰葉夢得，本質上是有殺儆猴，順便讓葉夢得給呂、許二人頂鍋的意圖。

　既然如此，今日葉夢得被赦，這許相公當然如釋重負。

　見此形狀，趙玖依然搖頭，決定把話挑明：“赦是赦了，但朕須給你們說清楚一件事……當日葉夢得獲罪是因為他迫不及待，挑起新舊黨爭，而朕今日赦他，是為了北伐前減耗，去除怨氣，卻非是認了他的冤枉……等他回來，你們讓他好自為之。至于黃潛善，提都不要提了！”

　那葉夢得的學生大起大落，最后給恩師求得結果，早已經喜不自勝，哪里還在意這些？只是叩首謝恩不停，然后便匆匆離開，去旁邊等翰林學士擬制，輕易便將什麼二圣、皇親、黃潛善拋之腦后。

　不過，不管如何了，葉夢得的學生第一次嘗試及敏的實際問題，卻居然奏效，更是引發了后來人的歡欣鼓舞。

　接下來，又有數人上場，卻也多有‘斬獲’。

　比如說，有人當面指出，家不該以外戚承包國債，有私相授之嫌疑。

　還有人指出，家自稱好學，卻不常設經筵，讓人懷疑趙家好學之真假。

　除此之外，還有人指責趙家長久不恢復史；有人公開彈劾某些寺觀青苗貸開始有強迫行為，勢必為天大惡政；有人指責趙家胡寫小說，致使政治混，以至于大臣居然要通過看小說揣測圣意；也有人指責趙家沒有足夠保措施，致使真人開始嘗試自建熱氣球；所謂希趙家維護儒家孝悌之道，允許二圣回京的，也有一大堆。

　甚至，前腳來了個人說趙家應該以太上道君皇帝為戒，千萬不要學道的，后腳就有人上來指著旁邊一群捐了錢的禿頭說趙家佞佛的，嚇到了一大群‘以備咨詢’的和尚！

　對于這些，趙玖充分將圣君姿態演到極致，凡是來罵他的，基本上就是‘點頭稱是，然后我改’，并當場勉勵，予以賜座，加‘以備咨詢’的行列。

　至于凡是指責到事和人，也一定是即刻去查，先把姿態擺出來再說，唯獨朝廷大政，卻是決不妥協……當然，也的確沒人直接去及朝廷大政。

　唯一一個跟這個大政扯上邊的，乃是有個江東宣稱士子，公開指出，使相宇文虛中、樞相張浚，以及前相蔡京之間互有姻親，而趙鼎、張浚、胡寅互有舊誼，劉子羽、胡寅、林景默，包括在座的李綱又都是落籍福建的鄉人……說是相忍為國，實際上卻沆瀣一氣，有勾連黨的嫌疑，應該把他們都撤職！

　這番話說出來，明白人都知道是想求名，而趙家依然一笑以對，先是批評了對方一番，卻又依然賜座，以備咨詢。

　態度真是好的不得了。

　當然，隨著越來越多的諫言、上書出現，幾名近臣卻也漸漸察覺到了趙家的焦躁與不耐起來……他似乎一直在強行忍耐，然后等待著什麼東西出現。

　公開場合，大家各有各的理解，但都不好說話。

　而終于，隨著下午的到來，一個名字的出現，卻是讓全場為之一振，包括趙家和三位相公，也都再度打起了神。

　押班邵章喊得清楚，杭州府本地白士人，張九伏闕求見，請上書言事。

　且說，張九張無垢乃是杭州本地鹽縣人，今年大約四旬年紀，乃是公認的東南民間士子楷模，趙家沒有來東南之前，便已經聽過此人名字，來到東南后更是屢屢有所耳聞，就連呂頤浩都直接向趙家推薦過此人，說他雖然師從學楊時，但本人的德行、學問卻都是一等一的出彩，絕對是宰執之才。

　等到這武林大會召開，此人坐擁主場之利，卻始終在西湖盤桓，雖側道學一脈士人絡繹不絕，而且書信不斷，卻一直沒有來伏闕，儼然是有所猶豫和準備的。等到前兩日所有人開始呼朋引伴之時，此人卻又忽然消失，那時候所有人就都斷定，他要麼因為道學出，和其他道學名家一樣，干脆絕了進言的心思，要麼就是準備石破天驚，來跟趙家展示他的‘剛大之氣’。

　可以說，是萬眾矚目了。

　實際上，隨著邵章這一聲報名，非止是萬眾矚目，整場全有些之態，而趙家也難得失笑，并面期待……他其實也很想看看，這個幾乎有些‘為人不識陳近南，盡稱英雄也枉然’的東南偶像派名士張無垢到底是什麼？

　片刻后，果然見到一名戴著幞頭、穿著素凈長，掛著玉佩的中年儒生沿著西湖走來，臨到凰山正前方轉過來，尚未來到前，便覺得姿態從容，長板直，繼而引得無數‘以備咨詢’齊齊抬頭去看，想瞅一瞅這無垢先生是何模樣？

　只是偏偏其中有個大慧和尚，遙遙窺得這個場景，又去眼看了下座中面期待的趙家，卻是心中一聲哀嘆，趁念了個順口溜。

　正所謂：

　“棒打石人頭，曝曝論實事。

　不用作禪會，不用作道會。”

　念完之后，大慧和尚自覺不賴，又在肚子里誦了兩遍，準備回去謄抄。

　然而，這邊大慧和尚剛剛記下了自己的新創作，那邊張九便也來到了前，接著便要行禮問安……也就是此時，忽然間，趙家后的凰山上陡然飛出一大片烏出來，然后聒噪一時，宛如一片自帶響的烏云一般從眾人頭上飛鳴而過，引得所有人陡然變之余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且說，杭州人都知道，凰山上烏多。

　便是趙家也知道，因為這里是吳越舊宮所在，他趙家本就下榻于此，這也是為什麼這個武林大會要在西湖畔召開的緣故……不是趙家附庸風雅，而是這地方就在他門前。

　住了好幾日，當然知道這里烏多，多到天天夜半聽烏啼，聽到睡不著覺。

　然而，知道歸知道，此時冒出來這一出，還是在這種場合，不免讓所有人疑神疑鬼起來。尤其是烏飛過，卻又迅速在西湖上炸開，大部分群飛散，部分卻居然又折回到凰山跟前，烏啼不止。

　“無妨，且當伴奏好了。”

　等了好一陣子，這烏鳴一直斷斷續續，趙玖也懶得理會，便直接朝張九笑示意。“張卿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