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素隻飛快瞥了一眼就愣住了，倘若這人不掉衫，絕無法想象在華麗袍服的掩蓋下，這軀曾遭過怎樣的創傷。

他的確很高大偉岸，每一塊隆起的都蘊含著恐怖的力量，然而除此之外，卻也遍布著錯的傷疤，一，一條條，一道道，好了又傷，傷了又好，所謂的“無完”也不過如此。

他左盤踞著最深也最致命的一道疤痕，僅憑眼就能分辨，在傷之初，定是直達心髒，幾乎斃命。

“你，你不是九黎族的族長嗎？”關素覺自己快不能呼吸了，明知“非禮勿視”，卻無論如何也挪不開眼。

“族長？怎麽可能！那不過是朕登基之後，座下群臣給朕臉上的金。你們中原人就是好臉麵，誰當了皇帝便非得給他編一個非同凡響的出和名頭。”聖元帝眸暗沉，表恍惚，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夫人看這，”他指著自己左肩上的幾道疤痕，“這是朕五歲時與孤狼爭食留下的抓傷，因夏炎熱，蚊蟲叮咬，著實潰爛了一兩月才漸漸愈合。還有這裏，這是朕初次上戰場，被敵人一刀劈開……”

他一道一道細數，每一道都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傷痛，每一道都是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生死劫難。他如今能泰然站在此，與自己回憶過往，在關素看來簡直是個奇跡。

“這道傷疤又是如何留下的？它是最兇險的一次吧？”關素分明不想回應，卻又難以克製心的疼痛與關牽

聖元帝沉默良久才啞聲道，“這是朕自己刺下的。”

關素驚駭地看著他，簡直難以想象似他這般心堅如鐵又悍勇無匹的梟雄，竟會產生自戕的念頭。為什麽？究竟發生何等慘事，才會他如此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聖元帝輕輕微紅的眼角，沉聲笑了，“夫人，是你救了朕。倘若沒有你，這一刀不算什麽，或許朕日後還會刺第二刀，第三刀，直至殺死自己。”

關素臉慘白，想問卻又不敢去問，的直覺告訴，在這道致命傷疤的背後，肯定還埋藏著致命的，絕不是一介婦人有資格知曉的。然而就算不問，聖元帝也早已打定主意要告訴一牽

“起來，朕的世並不是什麽，整個九黎族都知道，漢人朝臣若有心打聽，應該也能知曉一二。”他赤著上在屋走，似乎想起什麽，將一塊蒙著絹布的木板遞過去，聲吩咐，“夫人打開看看。”

“這是地獄圖？”關素表疑。

木板上繪製著一幅彩極其濃烈的畫作，畫中心躺著一名頭發披散，手握彎刀的子，一隻青麵獠牙的羅剎惡鬼劃開高聳的肚皮，拖著幾截腸子爬出來，去吸食手腕上的鮮。，到都是，大片大片的紅像火焰一樣燒灼著旁觀者的眼球，令人到極度不適的同時更覺骨悚然。

人淒慘至極的死狀和惡鬼貪婪兇狠的表在高超畫技的渲染下栩栩如生，就仿佛這並非地獄一景，而是真實發生的。

聖元帝的回答肯定了這一猜測，“這不是地獄圖，是朕出生時的場景。”

關素心髒狠狠跳了一下，卻不是被嚇住，而是強烈的懷疑。就算再不待見聖元帝，也不得不承認這輩子他是個仁君，哪怕上輩子，他治國的理念是正確的，初衷亦是利民的，隻不過不得其法，繞了許多彎路。

倘若這樣的人都是惡鬼托生，那前朝末帝又是什麽？

“不，你絕不是羅剎惡鬼。這幅畫是虛構的。”搖頭否定。

聖元帝眉宇間的霾徹底散去，“朕的確不是羅剎惡鬼，但這幅畫卻不是虛構。畫上的子便是朕的生母親忽蘇力雅，皇考的第一側室。你也知道，我們九黎族是三妻四妾製，一正妻，二側室，側室若實力雄厚，可與正妻平起平坐不分高低。朕的母親當年是最皇考寵的側室，也是能力最強的側室，有取代正妻，也就是當今太後的趨勢。尤其在懷孕之後，二者之間的矛盾幾乎不可調和，一即發。”

他接過畫板，雙目放空，“不知是誰的手，太後亦或別的妻妾，總之當朕快降生時，卻遭遇追殺，逃山穀避難。在那裏，生下了朕，肚皮撕裂，手腕劃破，流滿地，場麵十分慘烈，更有狼群不斷在周圍徘徊，卻礙於投下的毒，始終不敢靠近。是太後的人首先找到的，而朕當時正趴伏在泊中，含著的手腕，以鮮為食，沒被死死，也沒被野吃掉，活了整整三日，終於等來了救援。”

“回去之後，太後找了技藝最頂尖的東洋畫師，按照在場諸饒口述，將真實場景描繪下來，呈給皇考觀看。”他點零畫框，歎息道，“於是就有了這幅羅剎降世圖。”

關素麵上不顯，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這幅畫真送到先皇跟前，其結果可想而知。能刺破母腹破而出，又食其鮮頑強存活，焉知將來不會手刃親父，禍害族人？先皇對側室有多麽寵，對這個鬼嬰便會有多麽憎惡，哪能容許他活下來？

聖元帝一麵輕笑一麵蒼白的臉頰，安道，“夫人莫怕，皇考不是那等狠心絕的人，並未親自手殺朕，隻是將朕扔進深山喂狼罷了。”

這還不狠心絕？他究竟經曆過怎樣慘絕人寰的事，才能認為不親自手殺他的父親，便算是好的？關素眼眶發紅，漆黑雙目慢慢浮出一層水霧。

“夫人莫哭，一切都過去了。你心疼朕，朕知道。”提及最不堪的往事，此刻的聖元帝已不到半點沉痛，更不會拿起刀劍拚命自玻他隻想擁抱著為自己哭泣的夫人，靜靜地看一會兒，吻一會兒，聽細碎的哽咽，甚至惱怒的責罵，便能把一切傷痛全都抹平。

“誰心疼你？沒臉沒皮的混賬！”關素勉強下淚水，嗓音卻變得抖起來。

“好，朕是混賬，朕沒臉沒皮。”聖元帝握住夫人若無骨的手往自己臉上拍了兩下，慨道，“沒想到皇考不要朕，狼群卻把朕叼走，悉心養大了。三歲之前，朕跟著它們學捕獵，吃的是生，喝的是，不會話，隻會咆哮。偶有一，皇姐迷失山林撞見朕，送給朕一烤的，那味道朕直至現在還無法忘懷。”著著竟笑起來，仿佛這是多麽好的一段回憶。

“皇姐就是長公主？”關素啞聲詢問。

“對，正是。從此以後常來看朕，教朕話，生火，吃食，喝沸水，告訴朕朕不是野，而是人，有有有思想的人。所以無論皇姐做了什麽，朕都可以原諒，因為沒有就沒有現在的朕。就這樣過了幾年，族裏把一批孩子扔進山中，讓他們與野爭命，試圖培養出一批死士，朕便混了進去。朕的武功都是跟野學的，猿猴的靈巧，老虎的剛猛，狼群的狠戾，比起那些孩子不知強了幾何，於是順理章當了頭領，帶著他們磕磕絆絆地活下來。一批孩子走了，又一批孩子送來，不知不覺朕便掌控了九黎族的暗部。”

“你還真是福大命大！”關素心震撼，心道這人果然是真龍子吧？否則又怎會次次都絕逢生？

“朕確實有幾分運氣。培養了一大批死士之後，九黎族漸漸吞並了周圍的部落，開始一點一點向外擴張，於是朕又混軍隊，連連啃製勝，闖下赫赫戰功。當皇考發現朕份時，朕已手握重兵，勢不可擋，他隻得著鼻子將朕認下。然而朕始終不是他的兒子，隻是一柄利，除了為他開疆擴土，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等這柄利卷刃，就是該丟棄的時候了。他一麵指揮朕在前方拚殺，一麵讓朕的幾個兄弟蠶食朕的勢力，冷眼看著他們聯合起來絞殺朕。”

到此，他嗤笑一聲，“但廢就是廢，別聯手，就是再給他們一百條命，也不是朕一合之擔後來朕直燕京，當了皇帝，再後來，太後便把這幅畫當作登基禮送與朕，令朕生不如死。”他眼珠開始發紅，“朕從就在想，為何別人有爹有娘，唯獨朕什麽都沒有；為何別人能在家中長大，唯獨朕被棄之荒野。朕的母親是誰，朕為何會被族人視如惡鬼？在時的流逝中，在苦難的煎熬裏，這個疑問漸漸為朕的心魔，而太後徹底將這隻心魔放出，意圖兵不刃地殺死朕，而且差一點就功了。”

關素驚得半晌無言，慢慢理順了思路，又看了看手中的畫作，篤定道，“皇上，騙了你。這幅畫不是羅剎降世，而是聖母護子！”

聖元帝忽然就笑開了，輕輕環住夫人消瘦的肩膀，呢喃道，“還屬夫人眼明心亮，最是通。若沒有夫人，朕也許會被心魔糾纏一世，瘋癲至死。夫人，是你救了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