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抬起頭,看著這個幾乎可謂春秋碩果僅存的謀國之士,“納蘭先生,你真要挑江南道士子和江湖人跟北涼騎軍對著乾?就不擔心弄巧拙?我覺得那個年輕人並非可以隨意愚弄之輩。真不怕過猶不及?”
被法顯和尚稱呼為納蘭先生的中年人低頭撥弄著炭火,面如冠玉,煥發出一種不勝收的澤,答非所問,“你們佛家有十六觀想,可有觀自一說?好像沒有吧,舍都來不及,何用觀想。”
老和尚無奈歎息道:“你啊,比貧僧還像個和尚。”
納蘭右慈冷笑道:“法顯,別忘了當年你本該也是洪嘉北奔中的一枚重要棋子,本該去北莽南朝擔任佛頭,你當時自己也點頭答應了,可臨了反悔,這筆帳,那人可以不計較,我心眼可沒他那麼大!”
老和尚了自己的頭,“沒法子啊,當年在儒家書本裡找不到歸,之後在黃老學說裡也無法安,原本是臨時抱佛腳,跟隨眾人一起逃個禪而已,不曾想套著逃著,就真把異鄉當家鄉了。既然真當了和尚,那就不該再去理會俗事了。”
納蘭右慈怒道:“俗事不理,俗世也不管?天下蒼生也不顧?”
老和尚笑呵呵道:“在俗世,一副皮囊丟在此生而已。眾生自有眾生福,眾生自有眾生苦……”
納蘭右慈猛然站起,怒喝道:“大伯!”
老和尚凝視著那盆炭火,眼神恍惚。
納蘭右慈憤憤道:“曹長卿暗中聯系南朝老,甚至連王遂和顧劍棠都被他說,許諾西楚事之後,準許王遂復國東越,允諾顧劍棠為天下第一人,而不僅僅是那個徐驍吃剩下不要的離大柱國,一旦平定中原和吞並北莽,更答應西楚薑氏隻存一世,然後薑姒禪讓,換由顧氏子弟做皇帝。這就是曹長卿心中既定的春秋大收!”
老和尚喟歎道:“眾生大苦啊。”
納蘭右慈站在臺階上,抿起,眼神沉。
老僧已經不再稱呼這位昔年家族的晚輩為先生,而是直截了當問道:“你這麼著徐年跟朝廷對立,著中原視北涼為仇寇,是在為燕敕王趙炳還是世子趙鑄謀劃?”
納蘭右慈臉冷,沉聲道:“只要將來北莽喪失南下的國力,手握雄兵的徐家不容於離,形同藩鎮割據的北涼不容於天下,是大勢所趨,兔死狗烹一事,換任何一個人當皇帝,都會做,別說是當今天子趙篆,就是我納蘭右慈輔弼的趙鑄登基稱帝,哪怕他和徐年自便是相莫逆的換命兄弟,到時候只要徐年還是北涼王,北涼的境,一樣不會有毫改觀,說不定比這二十年還要更差。如今離拿北涼鐵騎沒辦法,不意味著五年十年後依舊束手無策。”
法顯和尚翻了翻手掌,手心換手背烤火,“算計得頗為長遠,連徐年與你那位年輕謀主的都算在裡頭了,但是我問你,兔死狗烹,是做皇帝的道理,那麼狗急跳牆,算不算也是道理?”
老和尚不等納蘭右慈說話,繼續說道:“這次北涼為何不是出左右騎軍南下中原?偏偏是北涼鐵騎的主心骨大雪龍騎軍?是這支萬人騎軍深腹地?是那年輕藩王意氣用事?想要逞徐家的威風,跟中原這個鄰居擺闊氣?想來不是吧,徐家在西北關外二十年,就跟北莽蠻子打了二十年的死仗,從未覬覦過中原,以前是以後還是。尤其你先前所說暗中依附北涼的二十個家族,正大明地出現在朝廷視野之中,如此說來,北涼何嘗不是告訴太安城,此次出兵並非造反?打著靖難旗號是退一步,如此一來又是再退一步,北涼的分寸,一覽無。現在你納蘭右慈要壞了雙方分寸,所作所為,就不怕減了徐年和趙鑄的香火?到時候趙鑄圖窮匕見,真當徐年不會一怒之下,就反了?要知道那時候北莽多半也打殘了,中原之鹿死誰手,說不定徐年的北涼鐵騎已經可以放開手腳一博了……”
老和尚驟然停下言語,緩緩轉頭,滿臉震驚地向邊那個修長影,“你……你納蘭右慈是想讓徐年當皇帝?!”
納蘭右慈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開始捧腹大笑。
納蘭右慈出兩手指,輕輕撚垂下耳鬢的一縷長發,咬牙切齒道:“李義山的唯一弟子,怎就當不得皇帝了?!”
老和尚低頭喃喃道:“瘋了,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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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等到被人打暈的兩淮經略使韓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返回經略使府邸的路途中,這位至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躺在車廂,坐起後靠著車壁怔怔出神。
他有很多事想不通,就像當年想不通為何恩師在人才薈萃的張廬裡,沒有挑選趙右齡殷茂春,隻挑了個明顯沒有宰相格的王雄貴作為接班人,現在這位被朝廷寄予厚的韓大人,一樣想不明白為何漕運一事已經有了眉目,朝廷那邊已經松,為何那個年輕人就要親自領兵南下去趟渾水,藩王靖難平叛是義務不假,可如今皇帝還沒有淒慘到連一道聖旨都送不出京城的地步啊,你北涼騎軍怎麼就敢擅自離開轄境?韓林也想不明白為何沒有私誼的節度使蔡楠,為何要自己而退,得以安然遠離這場足以讓仕途夭折的滔天風波,而不是把自己拖下水一起遭殃。
只有等到這一刻,在京城場步步高升的韓林才明白一件事,讀書人不管學問多寡,和那幫沙場武人終究不是一路人,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韓林掀起車簾子著外頭的白茫茫積雪,生寒。
對蔡楠有些愧意,對不守規矩的北涼王則有恨意。
韓林想著如果蔡楠這次大難不死,即便擔著被朝廷猜忌的風險,也要跟這位顧劍棠舊部大將把酒言歡一番。只是韓林很快有些落寞,在那樣聲勢浩大的鐵騎衝殺之下,為主將,蔡楠豈會不死?
韓林輕輕歎息,然後眼神堅毅起來,他下定決心,蔡楠的家人,只要他韓林在兩淮為一日,就要照拂他們一天!
但是此時經略使大人肯定想不到,蔡楠其實並未戰死,而是重病在床昏迷不醒了很多天,那張床不在蔡家宅子,就在大軍營帳之中,足可見傷之重,已經到了經不起一點點馬車顛簸的恐怖地步。
以至於當從京城一路“趕到”河州宣旨的司禮監太監,捧著那道犀牛角軸的聖旨進營帳之時,也聞到了那撲鼻而來的濃重藥味,以及那種無法遮掩的腥氣。其實在掀開簾子之前,這位太監就已經看到那些節度使大人的妻兒,一個個倉惶淒然,既有擔憂一家主心骨生死不知的惶恐,更有擔心朝廷雷霆大怒降下罪責的忐忑。一路行來,那些個大軍營帳景象,大多雖是驚鴻一瞥,但那份人人失魂落魄的哀鴻之景,做不得假,是打了大敗仗,並且一定是慘敗的那種哀軍。
作為太安城皇宮資歷並不算最老那一輩的司禮監八名隨堂太監之一,尋常況下為正二品邊關大員的傳諭宣旨,還遠遠不到他,但是這次宣旨,顯然是一樁各位大紅蟒袍大人們心照不宣的惡差事,司禮監掌印宋堂祿不可能離開天子邊,作為二把手的秉筆太監,按律只會捧起那些羊脂白玉軸子的聖旨,否則也太跌份兒,接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隨堂太監了,八人之中,就數他這個可憐蟲資歷最淺,靠山最低,他不來誰來?自怨自艾的中年太監板著臉,瞇著眼,先是環顧四周,然後才慢悠悠把視線投注在那張病榻上,床邊站著個臉蒼白的年輕武將,都站不直,拄了拐杖,隨堂太監皺了皺眉頭,在來之前,就有趙勾頭目大致講過蔡楠大軍的形,一些主要將領都有詳細闡述,眼前這個材魁梧的年輕人,應該就是蔡楠唯一的螟蛉義子,是早年死在南唐境的一位袍澤孤,很早就跟隨蔡楠姓,就蔡柏,在蔡家,蔡柏的地位不比蔡楠那三個親兒子低,蔡家很多上不了臺面的事,據說都是蔡柏親手擺平的,乾乾淨淨,負責盯梢蔡楠的趙勾也給出一些不俗評語,認為值得朝廷用心拉攏培植,一旦事,將來蔡楠調教出來的數萬嫡系軍馬,那就能順理章地為朝廷可用之兵。
中年太監原本是絕對接不到這等幕的,但是這趟千裡迢迢的宣旨,在聖旨之外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從一開始就玄機重重,先是權勢煊赫的秉筆太監找到他談心,叮囑他這次前往兩淮道頒布聖旨,要行事,而且更為古怪的事,是到他手上的聖旨不是一道,而是兩道!僅是匣子略有不同,秉筆太監遞兩個金楠木匣的時候,在其中一隻匣子上用指甲劃出條蔽痕跡,說如果蔡楠大軍攔下北涼騎軍,就頒布這個匣子裡的聖旨,如果輸了,而且必須是慘敗,才打開另外一個匣子,若是潦草對付,裝模作樣擺出個大陣仗,其實私底下是任由北涼鐵騎大搖大擺過境,那麼兩個匣子都不用打開,你就當出京巡邊了一趟,怎麼去怎麼回,什麼話都不要說什麼人都不要見。但務必記住,無論是哪道聖旨,都要在塵埃落定徹底看清了局勢的戰後頒布,可晚不可早,甚至晚上個幾天都不打!如果吃不準火候,到時候自會有人幫著給主意。
於是這位司禮監隨堂太監在得到趙勾某人的暗示後,就這麼稀裡糊塗來了蔡楠營帳。
蔡柏一瘸一拐上前幾步,躬抱拳低聲道:“末將蔡柏,見過公公。”
隨堂太監點了點頭,用尖細嗓音說道:“蔡將軍,節度使大人就一直沒醒過來?若是如此,接旨一事可就難辦嘍。”
蔡柏竭力掩飾自己的傷,輕聲道:“回稟公公,義父在昨日醒來一次,但是很快就又昏迷過去,幾名隨軍大夫,和我們派人連夜從河州柳枝郡請來的馬神醫,都說義父這次傷到了五髒六腑,就算哪天能夠醒來,也未必還能重新衝鋒陷陣了。”
太監不聲問道:“柳枝郡的馬神醫?可是祖上出過六七位大醫的馬家?”
蔡柏點頭道:“正是。”
中年太監嗯了一聲,其實那名神醫在離開蔡楠營帳後,很快就有趙勾找上,已經初步確認了蔡楠的傷,確實極重,傷及腑,尋常人傷筋骨還要躺個一百天,何況如此?
他終於流出點悲戚神,慨萬分道:“不曾想節度使如此重傷啊,罷了,就當是節度使大人躺著聽旨好了,咱家相信陛下也不會怪罪,即便若些責罰,也是咱家的事兒,不管如何,哪怕拚著命也不讓忠心報國的節度使大人,半點委屈。”
蔡柏聞言後,在沙場上流不流淚的漢,不等太監宣旨,竟然就已經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只是泣不聲,如同了莫大委屈,唯獨不說話。
這個時候,中年太監才有些真正的容,若是這個年輕人作出丁點兒激涕零的舉,那他可就要起疑心了。蔡柏的稟如何,趙勾檔案上可記載得一清二楚,絕對不是那種能夠拍馬屁的人。
試探之後,太監這才潤了潤嗓子,開始宣讀那封聖旨。
字自然是好字,不像是任何一位翰林院黃門郎的手筆,倒是跟自家掌印太監的字跡有幾分相似。
聖旨容很是驚世駭俗,就連隨堂太監本人都有些愕然,只不過被他藏得很好而已,大意是說北涼一萬騎軍離開轄境趕赴廣陵道,是領旨行事,朝廷原本是要北涼騎軍在春末時分蔽出境,與南征主將盧升象以及兵部尚書吳重軒聯手給予廣陵叛軍重創,力求一戰而永絕後患。故而在聽說北涼無緣無故提早出兵,朝廷已經本來不及告知兩淮,這才有了這樁禍事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