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柏猛然抬頭,滿臉淚水的邊軍驍將,有震驚,有茫然,有不甘,更有為離臣子不該流於形的憤懣。
中年太監心很滿意這個年輕人的表現,因為這才是正常人的緒。
得到趙勾暗中授意的太監沒有急著底,而是皺眉沉道:“怎麼,將軍心有不滿?”
蔡柏臉痛苦,最終雙拳砸了一下堅地面,“末將對朝廷絕無半點不滿!末將隻恨那北涼王,為何要提早出兵?退一萬步說,既然你徐年得了聖旨,為何不與義父不與我兩淮邊軍不說開來?難道就為了他能夠在朝野上下揚名立萬,就要拿我兩淮將士做墊腳石?!他徐年分明是對我義父心懷仇恨多年,末將蔡柏不服!他日末將若是能夠獨自掌兵,定要為義父,為我戰死兄弟……”
口而出說到這裡,蔡柏猛然間閉上,低頭更低。
一個是躺著的半死之人,一個是下跪盯著地面的人,帳已經無人看著自己,所以中年太監略微勾了勾角,緩緩說道:“小將軍,咱家可是見你們蔡家滿門忠烈,才願意跟你講些不傳六耳的話啊,有些事,別放在上,放在心裡就好,畢竟不是人人都像咱家這般嚴實的。”
蔡柏抬起頭,用手臂胡拭了一下臉頰,使勁點頭。
是個開竅的聰明人。
中年太監笑了起來,但是當他想到那個趙勾要自己照做的勾當,神有些凝重,只是既然秉筆太監先前已經有過鋪墊,相比剛才宣讀這封聖旨的出人意料,那道不可付諸筆端的旨就有點合合理了。
快步上前,一手捧旨,一手攙扶起這個年輕武將,神和藹道:“咱家也鬥膽破個例,不說那接旨二字了,小將軍拿過去便是。”
等到蔡柏鄭重其事地雙手接過聖旨,太監這才低嗓音道:“小將軍,除了你手上這道聖旨,其實還有一道陛下的親口旨,字雖不多,但你可要用心聽清楚了!”
蔡柏驚訝之後,立即再度跪下。
中年太監沉聲道:“敕封兩淮節度使蔡楠為忠義伯!”
蔡柏這一次抬頭,截然不同的神,是驚喜和恩。
太監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有些事,小將軍心裡明白就好,咱家可不是飛來飛去的陸地神仙,只不過是個腳力平平的閹人,為何能夠在今日就為你義父帶來這道旨?還不是陛下在得知那北涼蠻子提前出兵的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義父和兩淮銳一定會勇攔阻?就想到了會有如今這一天?否則你們蔡家能有這封皇恩浩的旨?顯而易見,在陛下心中,對你們兩淮那是極為倚重的,是願意視為國之柱石的。”
蔡柏面向東方,面朝那座太安城的方向,砰砰砰使勁磕頭。
接下來沒有任何宦與京常見的那幾句客套寒暄,隨堂太監這就要離開營帳回京複命了,蔡柏就要讓人為這位公公匆忙送些比銀子更值錢的上好件,但是中年太監笑著拒絕了,走得乾脆利落。
天底下不貪財的太監有,但很,而且他也不是,只不過能夠做到隨堂太監,尤其是先後兩位掌印太監是韓生宣宋堂祿這樣的人,他就該明白有些時候,對付有些人,不收錢不但睡覺安穩,而且其實比收錢更值錢。
蔡柏小心翼翼放下那道聖旨後,一瘸一拐是堅持要把中年太監送到營寨大門口,目送這名大太監坐車廂遠去,直到徹底消失在視野,這才返回那座死氣沉沉的營帳,坐回床邊的小板凳上,一言不發,眼神晦暗。
一個本不該出現的嗓音沙啞傳耳朵,“柏兒,那個閹人走了?”
蔡柏沒有任何震驚,點頭道:“義父,走遠了。”
蔡楠紋不,只有微,本想冷笑幾聲,可惜實在艱難,終究這病子是落下了,千真萬確,只不過那個年輕藩王的出手,極有分寸,很有講究。
一如先前那北涼一萬鐵騎的所作所為。
是開陣。
而非破陣。
兩淮邊軍死人了沒?當然死了的,而且大半都是蔡楠嫡系,但這裡頭很有意思,看著傷亡慘重,但事實上有死人,卻不多,傷之人倒是不計其數。
這種事,不是經百戰的老卒,就不會明白其中的玄機。
但要說蔡楠一開始就跟北涼鐵騎心有靈犀,又冤枉了他這位節度使,一開始蔡楠確實心懷必死之心去攔路,若非如此,也不會把麾下銳放在第一線。
遠未痊愈,但是氣神恢復很快的蔡楠流暢說道:“柏兒,難為你這麼個糙人演戲了。”
蔡柏苦笑道:“義父,關系著咱們蔡家生死榮辱,蔡柏怎能不上心?不過說實話,比起上陣殺敵,是要難很多。”
蔡楠問道:“聽了兩封聖旨後,有何想?”
蔡柏百集道:“如果不是事先得知那北涼本不可能獲準南下,又有那北涼騎軍的古怪行事在後,蔡柏今天就真要信了那閹人的鬼話!”
躺在床上的蔡楠直勾勾看著營帳頂部,“都說兔死狐悲,我雖然不知道咱們大將軍作何想,但我的確有這樣的心思,這麼多年看著離對付北涼的手段,臺面上的,以及那些臺面下的,層出不窮,難免心裡頭打鼓,你以為義父為何能夠一直在邊關手握兵權,是我蔡楠領兵打仗的本事很大嗎?我看啊,本事不小,但真沒有有多大,比起盧升象許拱這幾個,還要稍遜一籌。之所以一路高升,做到一道節度使,其實就是兩個人的緣故,一個是大將軍,一個還是大將軍。”
最後那句聽著像是廢話,但蔡柏清楚不但不是廢話,而且其中寓意之富,不但可以令人瞠目結舌,還能讓人骨悚然。
第一個大將軍,是說義父的恩主,離王朝第二位大柱國,顧劍棠。第二個大將軍,是被罵為春秋人屠的老涼王徐驍。
蔡楠低聲道:“但是哪怕心有戚戚然,可我蔡楠對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對這兩人只有敬畏,沒有其它半點大逆不道的念頭,為啥?很簡單,他們厲害嘛,不管裡緣由,畢竟還能夠著兩位大將軍,著滿朝文武,趙禮能夠讓徐驍心甘願幫著他老人家打天下,並且到死都幫著離打北莽守天下,能夠在他死後,都讓咱們顧大將軍穿著袍而不是鐵甲,在那仄不堪的兵部衙門,足足坐了二十年的板凳。趙惇也不差,要那個權傾天下的張首輔死,碧眼兒就乖乖死了,趙惇死後,同樣給當今天子留下了好大一付家當。只可惜啊,趙惇雖有私怨,大上從來無害國事,到了趙篆手上,就拿不住尺度了,但是這種事,你也不能說年輕天子就真的錯了,世事如此,只能解釋為造化弄人吧。話雖如此,我也相信換是趙禮當皇帝,北涼恐怕連出兵廣陵的念頭都沒有,而趙惇,則會更早就把聖旨送到咱們手裡,斷然不會這般扭扭。”
蔡柏猶豫道:“雖然我對年輕天子沒甚好,但是換是我,恐怕只會做得更差。”
蔡楠嗯了一聲,“趙篆是不差,只要給他時間,說不得做得會比他父親爺爺都要好。但終究還是了點,加上當今廟堂,碧眼兒一死,坦坦翁看似依舊,我估計差不多是心灰意冷了,雖說還有個先帝留給咱們離的齊龍,但是相比這位半路出山的上學宮大祭酒,尤其還是元本溪的恩師,趙篆自然更信任那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陳,可惜信任歸信任的同時,在關鍵時刻,心底又不會太過看重陳的意見,因為陳年輕,皇帝也年輕。西北沒有了徐驍,北莽就立馬打過來,而廟堂沒有了元本溪和張巨鹿,問題也跟著出現了。我猜測如果趙篆在漕運一事上能夠大度一些,那麼徐年這趟莫名其妙的出兵,起碼會做點表面功夫,比如派人跟太安城請一道聖旨。只不過年輕天子心底,還是希用咱們兩淮邊軍來掂量掂量北涼鐵騎的分量,看其中到底有多大水分。現在好了,爛攤子一個,朝堂上又沒了碧眼兒這種補匠……最近兩天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心裡頭那點悶氣,好歹能些。”
隨後蔡楠歎息道:“如果這個時候齊龍和桓溫再不說幾句公道話,有著大好局面的離,恐怕就真有大禍了。”
蔡柏不知其解。
蔡楠也沒有解釋什麼,本就沙啞低沉的嗓音又含糊幾分,“這次義父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想了想,有件事還是跟你說了吧,但是義父也沒真的想,你可以自己琢磨。”
蔡柏前傾,低聲音道:“義父你說,我聽著。”
蔡楠語氣平靜道:“‘明防北涼徐家,暗防陳芝豹,好好做你的邊關大將,大事可期。’這是大將軍這麼多年來,送給我蔡楠的唯一一份信,是口信,沒寫在紙上。”
蔡柏蒼白的臉瞬間愈發雪白,但是很快就浮現出病態的紅。
蔡楠閉上眼睛,疲憊不堪道:“死過一次後,結果發現如今,看來看去,還是那個姓徐的年輕人有意思,其他人也就那樣了。對了,柏兒,什麼時候等到我真正領到手那道獲封忠義伯的聖旨後,你就可以領軍了,至於能不能當上節度使,看你自己的本事,義父也幫不上什麼大忙了。你也別勸,義父我啊,也許是覺著沒啥意思了。”
蔡楠不再說話,只是睜著眼睛。
耳畔依稀有春秋戰事的擂鼓,眼中依稀有春秋戰事的硝煙,心中依稀有年輕時候的不顧輕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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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年間,天下隻知廟堂上有張廬顧廬,不知有位半寸舌謀士就住在宮城邊緣。等到現在的祥符年,文武百依然不知道就在元本溪住的不遠,有棟僻靜屋子多出了一個目盲住客,姓陸名詡,邊只有一位侍伺候他的飲食起居。
這一天,有個份特殊的年輕人來到陸詡住,前者既是客人,又是主人,因為姓趙的他雖是這棟小院子的客人,卻是整個離的主人。
當今天子趙篆沒有穿龍袍,玉帶青衫,跟已經為本朝天字號大諜子的陸詡,在屋相對而坐。
桌子上只有一盒棋子而無棋盤,這是陸詡的一個小習慣,無論翻書還是思考,都會在手邊放置一盒棋子,有事沒事就抓起一把在手心慢慢挲。
趙篆語氣淡漠,言語中帶著些許責怪,“先生為何非但下令沿途趙勾按兵不?甚至還要嚴令當地江湖人士不準面,不得攔阻北涼騎軍?”
握有一把沁涼棋子的陸詡五指微,吱呀微響,面對一國之君帶有怒氣的責難,這個一夜之間躋王朝中樞的目盲年輕人沒有表,緩緩說道:“離的臉面,不在這種無關痛的小事上,而陛下的臉面,在兩遼、北涼和兩淮的邊關戰事上。如果說陛下是覺得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容忍,唯獨忍不下徐年,因此要陸詡意氣用事,那麼很簡單,趙勾大人死得七零八落,但在地方上依舊是呼風喚雨的一龐大勢力,別說什麼攔著讀書人和江湖人不準生事,就是在北涼騎軍南下途中,每一道每一州每一郡每一縣,都有人而出,都有人死在北涼戰刀馬蹄之下,有何難?”
趙篆沉默,但是眉宇間的憤懣不減。
陸詡出手臂,從手心泄出一顆棋子墜落在桌面上,“從實說一家錢財一地兵馬,從虛說民心軍心和天時大勢,拋開將來的收不說,在當下都是用一點一點。北涼騎軍這次大舉南下,雖說打著靖難平的旗號,但是在文武百心中,就是那狼子野心,在中原百姓眼中,則是那年輕藩王的行事跋扈。現在的局勢,最糟糕的局面,是徐年勾結西楚,先不管北莽戰事,與曹長卿達了平分中原的意向,比如要日後徐年跟那帝薑姒親,來一手左手換右手的皇位過渡,國號仍是楚,皇帝姓徐,說到底仍是水不流外人田。對不對?”